在長輩們的注視下,崔時清跟着紀危舟離開。
一路上若有所思,不時擡頭看一眼下颌緊繃的死對頭。
真是奇怪,崔時清想。
“嗯?”注意到崔時清的視線,紀危舟略微躬身看她。
“你在生什麼氣?”
對,崔時清發現了,他好像是在生氣。
“我沒有。”紀危舟不承認。
但他心裡知道,他是在生氣,生自己的氣。
從前,他就知道崔時清和崔家人存有隔閡,似乎是與她離開家人,選擇獨自入京有關。他想當然認為,所謂隔閡也許不過是小女娘在幼時的誤解,經過多年兩地分隔,可以通過他來化解。
由此,他也能夠得到長輩的認可。
直至看見堂屋中的人,看到崔時清滿不在乎的眼神下,一閃而過的委屈,他後悔了。
世間多得是過不去的坎坷,無法原諒的人,他經曆過的,從沒有忘記。可自負,卻讓他選擇忽略,以至于把自己也覺得委屈的事情強加于他想要護着的人。
紀危舟望着崔時清,心想,既然她不願意,從此多餘之人也不必相見,誰也不能勉強她。
“沒有?”
崔時清慢吞吞地坐在竹榻上,拿起小幾上的團果子,吃了一口,才慢聲慢氣道,“你撒謊了,我哪來什麼藥需要現在用了?”
她一直信奉的是湯藥不離身,沒什麼是一碗藥養不好的,不夠就多喝幾碗。
但紀危舟卻不這麼認為,他堅持藥有三分毒,食補比湯藥更能将養身子。在她可以下地行走後,除了早晚一次用藥外敷傷口,她就沒有再看到其他能夠稱之為藥的東西了。
紀危舟沒有落座,徑直來到崔時清的面前,張開了雙臂,望着她,“不是累了嗎?”
崔時清垂眸觑着這雙、對她伸出的手,頓了一下,有些扭捏地開口道:“我又不是六歲小兒,累了就坐着躺着,哪有還要人抱的。”
紀危舟彎下腰,視線與她平齊,說道:“是我累了,想要你陪着。”
崔時清的目光微微一凝,怔愣地瞅着他。眉眼精緻如畫,好看的不似凡俗之人,然而專注望着她的黑眸,卻有暖光流淌,為其添了幾分動人的煙火氣。
怎麼會有人,成日操勞忙碌,還越過越漂亮了呢?
崔時清正納悶着,還沒想明白,已經不知何時探出身子,撲入暖暖的胸懷中,面頰貼在頸項露出的皮膚上,磨蹭了好幾下。
“……”意識到這些的崔時清,僵硬了一瞬,低垂着顫抖的長睫,聲音弱弱地找補道,“嗯、滿足了吧?以後不可太黏人。”
托在後頸上的大掌緩慢地撫過背脊,感受着緊繃的肌骨在掌心一點點放松,紀危舟才以透着濃濃依戀的嗓音,輕聲索要。
“還不夠,軟軟要永遠陪着我。”
永遠?
崔時清乍然聽到這個詞,不以為然的同時,又莫名有些心不在焉。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勾子,悄然拉扯了她一下,鬧得她直覺奇怪。
崔時清仰頭看着他,等了許久,好奇道:“你不訓斥我嗎?”
紀危舟在清淩淩的眉眼間親了一下,笑着說:“軟軟做錯了什麼?”
“我才沒有錯。”崔時清矢口否認,說完又安靜了須臾,才粗聲粗氣地問,“……可,你不該說我有失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道嗎?”
紀危舟張口閉口言說‘忠孝仁義’還是在第一世。
那時,他不知人心不古,輕薄詭詐盛行于世,隻一味堅守聖賢之道,直到吃盡苦頭,才明白枉曲直湊的愚鈍。
雖然時移世易,但自己犯下的錯,還是要自己承擔。
歎了一口氣,紀危舟低頭,抵着崔時清的額頭,說道:“軟軟無錯,錯的一直是我。”
震驚已經不足以形容崔時清的心情,如同青天白日撞上鬼,崔時清驚駭之餘,就是自我懷疑。
她都做了什麼?這還是天老爺的兒子嗎?他的大是大非呢?被人偷了嗎?
崔時清眼神發直,幹瞪着眼前的人,不知歲月幾何,直到眼睛感到酸澀,才讷讷地開口道。
“你真心的?”
“真心。”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崔時清扯了扯唇角,真心的,不信。
“怎樣?”不被信任的紀危舟,苦澀一笑。
崔時清掰着手指頭,細數道:“護短?沒原則?不辨是非?”
為了讨女娘的歡心,偏私至此,還說盡鬼話。若是紀危舟早早暴露了本性,她也不至于将這厮看作對頭,不死不休鬥了九世啊。
崔時清瞅着紀危舟的眼神都不由友愛了幾分,還夾雜着一股‘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懊惱。
突然收到自家人善意的目光,紀危舟受寵若驚,笑呵呵地連連說道:“應該的,應該的。”
這麼不要臉嗎?
崔時清啧啧稱奇,輕拍着他的肩膀,感慨着,“你很有結黨營私、官官相護的潛力啊。”
紀危舟把羞恥心抛之腦後,認真聽完,又虛心求教,“這是在贊許我?”
崔時清皮笑肉不笑。
“這是讓你好生待在校書郎的位置上,安心編修古籍,勿要深入廟堂,以免成了權臣貪官、晚節不保。”
“……這番話,聽着雖然刺耳,但也有幾分道理。”紀危舟颔首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