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來時的急迫,一行人馬走走停停,第六日抵達京都。
一身疲憊地回到院中,沐浴更衣之後崔時清卻沒了睡意,蜷在榻上翻看賬冊。
柳氏端着一盅湯進了屋,看着面容嚴肅地核對賬本的女娘,低聲道:“可要用些羹湯?”
“端來吧。”
崔時清看完最後一行,做了個記号,放下了冊子。
柳氏盛了一碗湯,小心置于她手邊。
合歡湯肉香撲鼻、濃而不膩,崔時清聞着味道便知是柳氏炖煮的,在期盼的目光下,她握着瓷勺不緊不慢喝了半碗。
“時娘來日奔波,可要讓廚房送來午食,用完早點歇息?”
“不必。”崔時清用帕子擦了擦嘴,看着柳氏問道,“阿姆想說什麼?”
柳氏歡喜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紅紙遞與她,說道:“前段時日不是與時娘說過要為那丫頭挑選夫婿嗎?”
紅紙上寫了幾個人的名字與生辰八字,崔時清粗略看了一眼,便對折放在賬冊上,指尖摁着開口。
“此事不急。”
柳氏驚訝地看着她,“時娘婚期将至,這些事情可得提前準備,不可再拖了。”
崔時清皺了皺眉心。
定下婚期的第二日,柳氏便來商議,希望盡快為桑麻挑選夫婿,提前成婚生子,将來也可照顧她和紀危舟的孩兒。
崔時清覺得沒什麼不妥,出一份嫁妝而已,哪怕她和紀危舟真有了孩子,順了阿姆的心,讓桑麻喂養也無甚關系。
當即便應了柳氏,讓其挑好人選,她過目後若無問題,自會為他們做主。
沒曾想來,如今會這般棘手。
視線落在指下,崔時清看着紅紙與賬冊,心念微動,斟酌了片刻。
“阿姆沒有發現桑麻并未随我回來嗎?”
“時娘派她何去?”柳氏莫名有些緊張。
崔時清拂落那張刺目的紅紙,拾起賬冊看了眼,“我讓她跟在崔竹身邊,處理勉州的貨物。”
此番去勉州,的确有一筆生意要處理,還運了幾車茶葉回來。
回程時,她不願意見到小婢子,便令她跟在車隊後面,與大掌櫃崔竹押運貨物。沒想到,此刻卻是解了她心中的難題。
柳氏暗暗松了口氣,“既然在京都,這婚事……”
崔時清敲了敲矮幾,打斷她,“阿姆,我身邊不缺伺候的。”
柳氏有些惶恐地望着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崔時清歎了一口氣,拉着柳氏坐在身邊,看着她說道。
“桑麻聰慧、是個有籌謀的女娘,跟在崔竹身邊,若她得力,我可以許她掌櫃之位。”
崔氏門下并不是沒有女掌櫃,但這些女娘多是門戶敗落的書香門第、或官吏之女出身的,從未聽聞主人家的婢子當上掌櫃的。
崔時清是柳氏養大的,知道她的脾性,當即便反應過來,又驚又怒道。
“這是她求來的?”
崔時清不再遮掩,颔首道:“她既不願嫁人,阿姆也不必為此勞心勞力。”
“可、奴家是做錯什麼了?惹得她如此埋怨?”柳氏紅了眼睛,喃喃自語着。
“阿姆無錯。”崔時清輕聲安撫着。
然而這樣的安慰卻不見效,柳氏嗚咽着直搖頭。
“她總以為奴家在逼她,卻忘了她那苦命的三個阿姐,若不把她領來,不是餓死、便是小小年歲受盡婆家磋磨。奴家便是如此過來的,要不是小主子,一家子隻怕都不知死在何處了,她竟一點也不諒解!”
食指輕輕揩去柳氏面上的淚,崔時清握着她的手,軟聲道:“阿姆,親緣是最不可強求的,你我皆是如此。随她去吧,你還有我的。”
柳氏悲從中來,也顧不得主仆之别,把崔時清摟進了懷中。
她失去了三個女娘,拼着在小主子面前掙來的薄面,把幼女帶來身邊。然而她的苦心,親生女娘不諒解,反而責怪她将其帶入崔氏為奴為婢,責怪她一心撲在小主子身上,從不與她親近。
但在這吃人的世道,她一介弱女子能如何呢?
崔氏時娘不但救了他們,還是這世間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疼惜她的人,她的心不在此處,又要去往何地?
親緣不可強求。
柳氏抱緊崔時清,哭得不可自抑。
崔時清任由她抱着,嬌聲嬌氣地哄着她。
“阿姆不要傷心了,你還得養着身子,長久陪在我身邊,照顧、我以後的孩子。”
“是,奴家還要給時娘看孩子呢!”柳氏壓下心底的悲涼,抽噎着笑道。
崔時清故作嚴肅道:“既如此,阿姆不能這般愛哭了,要是養來一個小哭包,我可不依。”
“不不不,奴家不哭了。”柳氏連忙擦幹了淚。
“我想吃阿姆做的如意糕。”
崔時清窩在柳氏懷中,聲音嬌嬌軟軟,直把人的心都軟成了一灘。
“如意糕呀?奴家現在便給時娘做。”
“阿姆哄我睡了再去。”崔時清搖了搖她,任性道。
“好,奴家哄着睡。”
柳氏再顧不上傷心,愛憐地摟着崔時清,像她兒時一樣,輕哼小曲小調,拍哄着小女娘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