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頭。
崔時清遙望着高聳的城牆,她的目光梭巡着,卻沒有看到心中的那個人。恍惚之間,她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謊話。
刺骨的寒風鑽入骨縫中,她抑制不住地輕顫着。
如同七歲那年。
再一次抛下了一切,在大雪紛飛中,孤身離開。
冬雪天。
哪怕是官道,也時有積雪,路滑難行。
崔時清帶着柳氏、崔竹,雲霞、若兮,還有五十名護衛走走停停,在前方探路的護衛帶回了一個消息。
駐守利州的安善侯程翰叛亂造反,率領利州軍從京畿西面殺來,揚言要入京都城中,為利州軍民讨個活路。
“距離我們多遠?”崔時清面色冷峻。
“不足百裡。”護衛隊長葉霖低頭回答。
為何會爆發叛亂?
崔時清看着來時之路,卻不敢深思,強壓下心底的不安,問:“你有什麼想法?”
“各處叛亂四起,這些軍士餓極了,還須避其鋒芒才是。”葉霖領了國公爺的死令,勢必要把崔氏縣主周全地護送到清河郡的。思及此,他又道,“官道雖說順暢好走,但眼下最好是偏離官修大道,繞路而行。”
崔時清思忖着,點頭道:“你來安排。”
“是。”葉霖原本還怕崔氏縣主貪圖路平車穩,聽不進勸,眼下見她爽快應下,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連忙招呼手下重整車馬行裝、以便改道小路。
繼續上路。
崔時清靠在包裹了皮子的車壁上,有些心不在焉。
崔竹因生意之故,對于四處的情況皆有了解,見小主子心事重,便開口道:“利州饑荒嚴重,造反也是被逼無奈之舉。”
“饑荒再是嚴重,也不是造反的借口。”柳氏是普通老農家的心思,再苦再累,也不敢亂動心思。聽到大掌櫃在此大放厥詞,忍不住瞪着他,低聲斥責。
“連口飯都吃不上,不造反哪有活路?”崔竹說着,歎了一口氣,解釋道,“還記得軍屯貪污案嗎?朝廷雖斬殺了涉事的官員武将,卻并沒有把收繳的糧食歸還。各處的軍資糧草本就還欠着,軍士缺糧少衣,連辛苦耕種的糧食都被侵占,這擱在誰身上,都咽不下這口氣。”
柳氏沒想到還有這種事情,嘴唇翕動了幾下,心裡沉甸甸的,聲音也極為無力,“要怪也隻能怪這世道不讓人活……”
崔時清的眸光微動。
是這世道、是天老爺,在逼他。
逼着他,走那條孤寡無親的路。
哐得一聲響,梅花镯子重重磕在矮幾上,崔時清呼吸微沉,死死扣着掌心,隐忍着心中的怒火。
“時娘?可有磕疼了?!”柳氏心驚肉跳地托起她的手,低頭仔細檢查。
崔時清閉上了眼睛,聲音很輕地說道:“我隻是、累了。”
柳氏和崔竹相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些許愁緒。他們不知應當如何勸慰,隻有安靜地陪伴在側,期盼着回到清河郡,小主子便能好起來。
臨近勉州地界,局勢愈加嚴重。
路過的村子多成焦土廢墟,不時還有零星的叛軍、流民來襲,好在葉霖等人得力,才沒有造成傷亡。
但擊殺叛軍流民以後,為了避免遭到追擊,他們隻得一再繞路,行走在更荒僻的小徑深處。
山道小路雖易隐藏行蹤,馬車卻再難以通行。
商議過後,他們決定丢棄冗重的行裝,騎乘上路,先到勉州城中安頓下來,再考慮後續的去路。
“籲。”探路護衛匆匆而歸,馬上還橫趴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小兒。
“怎麼回事?”葉霖禦馬迎了上前。
崔時清撩開風帽,看着被提着下馬,扭動骨瘦如柴的身闆、不斷掙紮的小兒。
護衛在他的腦袋上輕拍了一掌,低喝着讓他老實,才道出了緣由。
“這小子想偷馬,被我抓了正着。依他逃竄的路線,顯然對四周地形頗為了解,剛好可以為我們領路。”
葉霖躬身掐着小兒瘦削的面頰,看了眼不合身的短襖上露出的幹枯瘦小的手臂,語氣溫和地問道:“小兒可有五歲了?”
小兒乖巧一笑,身體向後微仰,驟然間露出了虎牙,猛撲上前。好在擒拿他的護衛有了經驗,忙不疊提溜起他,這才免了葉霖被啃去一塊好肉去。
“放你個狗屁!老子八歲了!速速放開你家老子!否則咬死你們這些兵痞!”口下落空,小兒卻也沒閑着,揚聲叫罵了起來。
“……”葉霖溫和的面色頓時如冰雪,碎成渣渣,怒極反笑道,“诶嘿!你這小子還真是!”
“要不,拿根繩子綁着走?”吃過大虧的護衛,悻悻然問。
小兒聞言,大吼大叫道:“你們放了老子!放了老子!”
“啪!”
長鞭落在小兒腳邊的石頭上,崔時清面色冷沉地看着他的眼睛,“住嘴。”
小兒這才看到崔時清等人,掃了一眼這一行人馬,目光最後落回面前這位如菩薩一樣好看的貴女身上。
他知道,許多貴女長得漂亮,心腸卻如蛇蠍一樣,是真的會殺了他的。
小兒心中沒有底氣,便裝出可憐模樣,顫顫巍巍地噤聲不語,沒有再口出惡言。
“現在,我問,你答,其餘廢話不許再吐出來一個字,可懂?”崔時清盯着瑟瑟發抖的小兒,冷聲問。
小兒用力點了點頭,在不善的目光下,忙聲答道:“懂的。”
崔時清下颌微擡,示意護衛放他落地。
總算得到自由的小兒,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想逃卻清楚明白自己逃不掉,隻得屈膝、準備對這個顯然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菩薩’下跪。
“站着答話。”‘菩薩’冷淡地斜睨了他一眼,不接受朝拜,“你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