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門徐徐打開。
眸子被久違的日光刺痛,登時氲上了一層水霧。
“她、走了?”嘶啞的聲音輕飄飄的,如煙如霧,沒有一絲鮮活。
“是,這三日傳回的消息。”江南低下頭,雙手奉上書信。
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輕微顫抖了一下,轉而攥成拳頭,紀危舟克制地轉過身去,面對着黑黢黢的門洞。
他不能看,看了便會忍不住的。
“讓人遠遠護送,不得驚擾,到了清河郡便撤回來。”
這些回傳的消息,事無巨細地記錄了崔時清的行蹤事宜。
江南以為,會是此刻主子最需要的,但他卻連碰也不碰一下。這種反應比起當初讓人建造這座暗室,更令江南心驚膽戰。
好似,主子不是随時準備要發瘋了,而是已經瘋得再也無人可以壓得住了。
江南擡起頭來,望着打晃了一下的虛弱的背影,猶豫着,揉捏密報的紙張,發出了些許聲響以後,才問:“主子,真的不看嗎?”看一看,包治百病啊!
宣紙的沙沙聲傳來,讓紀危舟的耳朵有些發癢,連心都顫顫的,愈發按捺不住。
他倏然回頭,面露怒容地瞪了眼随從,逃一般闊步沖進裡屋。
這裡,是除了一等婢女以外,其餘下人禁入的地方。而婢子們皆随着女娘離開,不過幾日而已,桌案幾子上已蒙了一層輕塵。
紀危舟掃視着空蕩蕩的屋子,呆站了許久。
最終敵不過身體的疲乏,困倦地卸下外袍,躺在床榻裡側。伏趴在崔時清用的軟枕上,輕輕嗅了嗅,然而萦繞在鼻尖的溫香随着崔時清的離去,早早失了暖意,再也無法讓他心安。
紀危舟慢慢蜷縮冷到僵硬的身體,目視着遠處的藤蔓纏枝紅梅圖。
他想,但他記得自己應過的,他不能再惹軟軟生氣。
如此,才能被原諒。
*
因國庫緊張,各處慈幼局已長達兩年未收到朝廷的任何款項,勉州城慈幼局亦然。
幫工沒了朝廷的俸祿,都各自散去,隻餘老幼十餘口人。原本靠着外出做些零散的活計還可勉強維持開支,但今年糧食歉收,城中湧現了不少隻求溫飽不圖銀錢的流民。
很快毅哥兒他們便連浣洗跑腿的小工也尋不着,隻得上街乞讨為生。
流民亦在各個街頭乞讨,一群無依無靠的老幼如何能敵得過青壯流民?
以盧家村為首的盧老大逼迫他們讓出慈幼局的屋舍,毅哥兒和唯一的老人家潘阿婆找了衙門報官,卻被衙役以流民擾亂城中治安為由,連帶慈幼局上下的孤寡都被趕出了勉州城。
盧老大不肯放過他們,便扣着老幼為自己賣命。
每每隻放出一名小兒守在路邊偷盜行裝或馬匹,或借機把人引入盧老大的地盤中,以行搶劫的勾當。
“昨日我騙了三名好心的郎君,可我、我沒有想害人啊……”毅哥兒憶起當時的情形,頓時淚如雨下。
葉霖眉頭緊鎖,“他們将人殺了?”
“并、并未。盧老大看出郎君身份不凡,正想法子脅迫他們寫信歸家,用以勒索錢财之用。”
葉霖又問:“共有多少流民?”
“盧老大便帶了村裡三十人,又在城外招了不少青壯流民共事,眼下估摸着有百餘人了。”毅哥兒擰着稀薄的淡眉開口。
葉霖沉默了下來。
此番國公府派了五十名護衛,護衛尚武非流民可比,護住主人财物無虞。但崔家縣主身份貴重,還是要避免與盧老大等人正面對上,以免貴人受到驚吓。
可是如此,便隻能放任盧老大等人欺辱老幼、殘害路人。
作為國公府的護衛,自該選擇以崔家縣主為重,但身為習武之人,心底實在難平。
葉霖壓下那股子情緒,望向崔時清,等着她來決斷。
崔時清乜了一眼唯恐淚濕了米袋子、不斷用袖子重重擦拭眼角的小兒,又看着圍在身邊的衆人。
“幾成勝算?”盯着護衛隊長的眼睛,她問。
葉霖的額角猛地抽了一下,與其他同僚對視一眼,拱手答道:“六成。”
二成崔氏縣主的安危,二成流民求生的意志,皆不可輕率。
崔時清神色不定,手圈長鞭,輕輕摩挲着。
“匪徒可惡,但僅有五十護衛,還須以您為重。”崔竹忙聲道。
毅哥兒心跳如鼓,一眼不眨地觑着崔時清。
“大掌櫃說的極是,小兒可憐,便多許他一鬥糧食,不必以身犯險。”柳氏也勸道。
崔時清略略颔首,偏頭看着小兒郎,問:“給你的,能守得住嗎?”
毅哥兒把米袋貼在心口上,眼中沒有恐懼、也沒有失望,隻安靜地跪坐在地,像一尊任由人擺弄的黑陶娃娃。
站起身來,崔時清不緊不慢地走到馬邊,仰視着蒼茫的天空。
她有能力,可以守得住。
長鞭如蛇蜿蜒而出,甩在身邊的枯樹上,瞬間雪霧紛飛。
“還不滾出來?”對着來時的方向,崔時清怒喝道。
衆人順着她目視的方向看去:“?”
唯有葉霖眼睛微微一亮。
來時葉霖便覺察有人尾随,為此禀報過崔家縣主,但她聽了以後卻沒有半點意外,反而默許了這些小尾巴不遠不近地跟着。
眼下打流民,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物盡其用,不愧是崔氏縣主、國公爺看重的表姑娘啊!
現場靜默了幾息,樹影後投來一道長影,緊接着一襲黑袍的男子步伐輕快地翻身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單膝跪在崔時清面前。
崔時清瞥了眼腳邊的人,目光不自覺又投向遠處,沉聲問:“你們、有多少人?”
“此行共有三十人,娘子若有需要,我等還可往京都遞信。”
他、沒來……
崔時清垂下眸子,沉默了須臾,轉而看向葉霖,“帶上他們,制服作惡的流民。”
“是。”葉霖躬身領命。
暗衛舉手招出其他人等,分出十人護在崔時清身側,其餘人皆随葉霖沖入密林,打殺聲驟然響徹山間。
毅哥兒坐在崔竹馬上,為他們引路。
前方突然傳來疾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