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是個獵戶面貌,體魄很健壯,正在與幾個鬼怪交換東西。
一如封三娘所言,那些鬼怪掏出來的都是修煉用的藥材,換走的東西則都是關外才有的特産。關外之地地廣人稀,即便有許多好東西,貿然往那邊去尋寶,若不長久停留也難以尋到寶物,若是長久停留,又怕誤闖大妖的地盤,着實冒險。
但開了鬼市就有不同,自有那處的妖鬼将好東西帶過來,彼此互相交換,就便利得多,而鬼市有規矩,也不至于在鬼市裡出事。
阮钰和應辰走近。
伥鬼擡頭,登時吓得腿軟——他因依附于老虎而生,本身很是敏銳,一見應辰便已察覺他十分可怕,自然戰戰兢兢。
應辰居高臨下俯視于他,說道:“換鹿銜草。”
伥鬼原本伏趴下來,不料這位大王竟真是來換東西的,下意識便回答道:“但凡是修煉可用之物皆可,看品相論多少。”
應辰也不與他多說,在袖中摸了兩把,先摸出來一隻通身如玉的雪珊瑚,正是海中才有,能清心明神、煉化為精氣,對修煉用處不小,而後又取出一顆明月珠,凡異類總喜愛拜月修行,明月珠為月華所化,自然也頗有好處。
他淡淡說道:“二者可選其一。”
伥鬼左瞧右看,難以抉擇。
他是鬼類,心中甚喜明月珠,然而他那主人卻是虎妖,因受領地中黑獸大王壓迫,特叫他此來多換資源,以求翻身。相較起來,主人該是更想要雪珊瑚的,也能早早吞服,加快他的修行。
伥鬼滿心不情願,到底不敢違背主人,雙手奉上鹿銜草,恭恭敬敬地說道:“便以雪珊瑚交換,多謝大人。”
應辰從他手裡取過那株鹿銜草,再随手将雪珊瑚抛過去,然後拉上阮钰,轉身而走。
阮钰知道“為虎作伥”的典故,待那伥鬼态度也就平常,如今被應辰一拉,幹脆也就不與他盡什麼禮數了,隻管随應辰離去。
封三娘連忙跟上,一路又給他們介紹了好幾樣對凡人有益之物。
應辰原不喜狐類,但封三娘十分細心,加之封三娘為給範十一娘留一條後路,于鬼市中很是查探了一番,如今介紹之物大多很是适合,他也就暫且容忍了,并換了許多東西來。
阮钰則是興緻勃勃,此行他見識到諸多山精鬼怪,自覺大有長進。
如此又過了一二時辰,突然間,應辰伸開臂膀,将阮钰護在身旁。
阮钰腳步一頓,問道:“通溟兄,怎麼了?”
應辰沉聲說道:“要閉市了。”
阮钰還有些意猶未盡,但見應辰如此,便也立即警惕起來。
果然,那本來恍若人世的鬼市生出變化,街道之間陡然卷起森冷的陰風,濃郁的鬼霧再次彌漫起來,許多原本在擺攤的鬼魂身形若隐若現,竟就這般消失了,他們的攤位也都仿佛化風而去。恍恍惚惚間,有不少店鋪也都沒了蹤影,出現在原地的,居然都是一座座荒墳。
阮钰親眼見到,有座燈紅酒綠的高樓倏地變矮,樓層層層崩塌,瞬時每一個樓層裡都蹿出來好多黑影,仔細看去,都是些尖嘴雜毛的狐狸。除卻狐狸以外,又有很多面皮發青的女鬼尖嘯着四散,一個個濃妝豔抹的,随着風都不知飄蕩到哪裡去。
街道上更有許多鬼影沖向四面八方,刮起陣陣怪風。
分明隻在轉瞬間,這本來繁華的鬼市就變得凄清,無數的屋舍都仿佛要倒塌一般,搖搖欲墜。
阮钰被吓了一跳,這便是鬼市閉市?也未免太快了些!
封三娘的汗毛豎起,恨不能立刻逃出去,但是眼前還有應大王在,她哪敢自作主張?
應辰眯起眼,眼中閃過一抹金光,他伸手抓住阮钰手腕,道一聲“出去了”。然後阮钰身子一輕,又同來時那般腳不沾地地往鬼市外去。
兩人身形掩在飓風之中,其速極快。
封三娘見狀,也化為一隻狐狸,緊緊跟随着這道飓風,飛一般地一同沖出。
大約幾個呼吸時間後,阮钰堪堪站穩腳步,回頭而看。
在他身後,鬼市的巨門還大開着,裡面還源源不斷地有黑影蹿出,又半盞茶的時間後,那巨大門戶轟然關閉,發出一聲巨響。
同一時刻,門内突兀地響起陣陣慘叫之聲,如泣如怒,如怨如恨。
這正是沒能及時跑出的鬼怪們,已被這陰陽交彙之地拘住了,從此便就被封死在這鬼市之内,再也無法出來。
阮钰心跳如擂鼓,既是緊張,又有後怕。
若非是通溟兄及時出手,以他的腳程,恐怕也隻能被關在鬼市裡了……
阮钰恍惚問道:“通溟兄,這沒出來的鬼怪,日後可還有機會出來?”
應辰輕哼一聲:“除非此間再開鬼市,否則,必不得出。”
阮钰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封三娘此時恢複人身,又朝二人行禮:“阮相公,應公子,小狐告退了。”
阮钰才想起她來,連忙給她回禮,溫聲說道:“封姑娘慢走。”
封三娘一笑,小心看一眼應辰。
應辰道:“你走吧。”
封三娘如蒙大赦,轉瞬化為一道青煙,就袅袅遠去了。
阮钰頭一回見到狐妖這般的變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應辰又拉他一把,說:“有什麼好瞧?回去了。”
阮钰赧然,他的确好奇心過重了。
接着他再次騰空禦風,就這般被應辰拉拽着,穿透夜色,徑直回到客棧之中。
站在自己房間後,一聲雞鳴剛剛響起。
阮钰推開窗子往外看,外頭天際發白,已是要天亮了。
然後,他便打了個呵欠。
應辰坐在桌前,袖子一擺,便有許多物事出現在桌面上。
阮钰的手裡一直拎着個小包袱,裡面放着的是一支蛇角,一個匣子。
匣子中,就是鹿銜草。
雖說應辰答應要替阮钰換東西,阮钰卻有分寸,即便對許多珍奇都極有興趣,但除卻吸毒石外,也隻換了鹿銜草而已。此刻阮钰往桌上一看,當真是琳琅滿目,燦燦生光,都是些人世間難尋的寶物,他不由想,通溟兄着實大手筆。
應辰随手将那些珍奇翻動一番,從裡面撿出一顆山藥果和一把松子,推到阮钰面前,說道:“喏,分你一份。”
阮钰張口便要拒絕,但想了想又閉了嘴,先從書箱裡拿出一把防身的匕首,将自己那支蛇角切開成塊,再分出了幾塊也推到應辰面前,笑道:“小生也分通溟兄一份。”
應辰瞥他一眼,倒沒拒絕,伸手收了。
阮钰也才把山藥果和松子拿過來。
好友之間是不必客氣,卻也沒得隻占便宜的道理,有來有往,友誼方得長久。他自己十分清楚,若是通溟兄給他什麼,他便還個相應的,定然是沒這個财力,也沒那麼大的本事,不過但隻要他有,必然不會吝惜就是。之後他還要多抄寫一些詩文,多繪些丹青,将其中最好的送給通溟兄……他原本家境殷實,可相比通溟兄也隻算個窮秀才了,唯有盡力回饋知己而已。
應辰不知阮钰的心思,他隻管霸道,但凡他給阮钰的,阮钰就得接着,不過阮钰想給他的,他也願意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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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阮钰雖因下午睡得足,還算撐得住,但離開鬼市後,那點興奮散了去,就有一股疲憊湧上來。
應辰在一旁說道:“既困了便睡去,熬給誰看?”
阮钰揉了揉額角,也不惱他故作惡劣,就對他笑了笑,說道:“小生的确疲乏,便先睡了。”
應辰見他這般笑,抿起薄唇,擺擺手,又故作不耐煩道:“話多,快去!”
阮钰又朝他笑了笑,然後不緊不慢地叫了一盆熱水,洗過臉後,才褪去外衣,躺到榻上。
應辰順手關上了窗。
屋中頗暗,應辰并未離開,而是坐在桌前,把那些擺着的珍奇異寶重新收起,随後一手支額,閉眼養神。
接着,阮钰綿長的呼吸聲響起。
應辰頓了頓,起身過去給阮钰掖好被子,然後他倒在長椅上,仰頭繼續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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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钰一覺睡了三個時辰才醒,還沒睜眼,先嗅到一股飯菜的香氣。
有人走到床邊,語氣裡帶點嘲弄地說:“醒了還不起來,要等我給你把被子掀開麼?”
果然是通溟兄,阮钰掀開眼皮,下意識地笑道:“有勞。”
應辰一滞。
阮钰回過神來,連忙坐起身,拱手說:“方才小生神志不清,說岔了,這就自己起來。”
應辰一時無言,扯了扯嘴角,道:“我叫了吃食來,你快去洗漱。”
阮钰連忙穿衣洗漱,不多時便精神百倍地走過來。
應辰此刻已坐在桌邊,阮钰從容地坐到他的對面。
桌上有二葷二素四個菜,不算多,二人同吃剛好,此外又有一壺酒和兩個酒盞,酒盞裡已倒滿了酒,其色澄碧,香氣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