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氣氛怪異,劉傲從沒見過如此安靜和諧的廷議。
王莽也十分反常,平素目光炯炯、英氣十足的模樣蕩然無存,居然雙眼赤紅、神情呆滞,似乎宿醉未醒。天子的目光好幾次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他竟毫無察覺,一直垂手定定站在那裡,仿佛神遊天外一般。
鐘聲未響,大殿内卻在某一刻忽然鴉雀無聲,無人啟奏。劉傲一頭霧水,滿心疑惑揮手散朝。他從禦座上下來,路過王莽身旁時停下腳步道:“你随朕來。”
王莽如夢初醒般渾身一震,竟忘了答應,隻悶頭跟在他身後。
千秋萬歲殿外不知何故圍攏過來十幾個閹人,他們将天子簇擁在當中,快步往前挪動。
劉傲四下轉頭,發出疑惑的一聲“欸?”。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前頭不遠處,另一群人正七手八腳拖拽一個賴在地上尖叫嚎哭的婦人。
“怎麼了?這誰啊?”劉傲邊發問,邊往那邊走,身旁閹人卻紛紛叫“陛下”,伸手攔他。
劉傲回頭看王莽,卻見他垂頭攥着袍服兩側布料,仍渾渾噩噩不知所以。
婦人瞧見天子就在前頭,“嗷”的一聲發起瘋來,不知哪來的蠻力,竟從那麼多人手中掙脫,趔趔趄趄向天子撲來,與劉傲身邊閹人撕扯在一處。
“天殺的畜生!你還我孩兒!劉骜!你忘恩負義!豬狗不如!你賠我兒性命!”婦人戾聲哭嚎,竟直呼天子名号。一閹人去捂她嘴,被她狠狠咬住手掌,痛得跺腳慘叫。婦人呸出一口血肉,厲鬼索命般又向天子撲來。
劉傲吓得呆若木雞,眼看她披頭散發的腦袋沖到面前,已無從躲避。
這時王莽如從天降,忽然出現在劉傲身前,擋在他與婦人中間。劉傲縮在王莽寬闊的肩背後頭,聽那婦人邊哭邊罵,一巴掌接一巴掌,左右開弓啪啪扇在王莽臉上,又發瘋似地抓撓、拳打腳踢。
王莽既不還手,也不格擋,隻張開雙臂護住身後天子,一聲不響幹挨着。
眼看着王莽為保護他吃了這麼大虧,劉傲也急眼了,跳到一旁擡腳将那婦人踹倒,怒吼道:“你有病吧?活得不耐煩了?!”
這時兩隊羽翎軍一南一北從兩個方向趕到,為首的周穆使劍托朝那婦人頸後一擊,輕松将其制服。
“陛下恕罪,臣萬死!”兵衛們齊齊跪在地上請罪,周穆擡頭解釋道:“敬武公主家人沖擊西安門,臣等在彼處據守,不知她如何進得宮來!”
劉傲驚魂未定,哪有空去想“敬武公主”是哪位,急忙去查看王莽傷勢。
王莽人中處淌着鼻血,臉頰上、下巴上幾道長長短短的血痕,前襟都被撕爛了。
“快,傳醫官,别感染了!”劉傲叫道。
“臣無礙,陛下先回未央殿暫避。周穆,速傳左營缪盈、缪盞二位将軍進殿護駕!”王莽這會兒才醒過來似的,攬腰攜住天子便跑。
劉傲眼不看路,偏頭隻望着他,詫異問道:“淳于長呢?”
王莽不答,垂眼回避他的目光。
羽翎軍護着他們奔回未央殿,公孫澄一早站在殿門口,見到天子便長出一口氣,撲上來顫抖着問:“陛下可受傷了?那潑婦失心瘋了……”轉眼瞥見王莽滿臉是血,隻愣了一瞬,便撲通一聲跪倒,沖王莽咚咚磕頭,淚流滿面不住道謝。
“起來吧,快去傳醫官。”劉傲推着王莽進殿,吩咐公孫澄取來熟水,親自沾濕絲帕,為他擦去臉上血迹。邊擦邊問:“究竟何事?如何鬧到這步田地,嗯?”
王莽再躲不過,便将昨天夜裡白公公上門傳太後懿旨、他連夜趕去公主府勸退張放一事詳述一遍,而後以頭點地哀聲道:“臣唯恐富平侯不知其中厲害,出言過重,令他……令他情不自堪,臣走後,他竟……自挂了。”
天子聞言沉默良久,王莽趴在地上,不敢擡頭直面他神情。
夜裡王莽從公主府出來,在長安月下失魂落魄地走了半宿。清晨第一縷陽光灑下時,他終于想明白,太後哪是要給張放“一條退路”,分明是欲将其推上絕路。
先帝駕崩前,曾一度對太子劉骜心生不滿,欲改立定陶王劉康為太子。此事原為機密,一日敬武公主在先帝病榻前探視時偶然得知。
敬武公主與太子生母王政君姑嫂和睦,卻對定陶王之母傅昭儀不甚待見,于是她命親信婢子暗中将此消息傳于王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