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行了禮,淳于長便告退,又拱手沖他打招呼,道了聲“巨君辛苦”。
這副眯眼壞笑的得意神情,令王莽憶起上回與他不歡而散的情形。“代你服侍老母、照顧幼侄”,“為你嫂嫂分憂”,淳于長的話浮上心頭,王莽猛省過來。
淳于長素愛招惹孀婦,惡名昭著,沒來由關心起他家嫂嫂來,豈會出于好心?一向安貧樂道、勤儉持家的嫂嫂,近來募地起了别樣心思,若不是巧言令色、慣會迷惑婦女的淳于長妖言蠱動,還能有誰?
王莽怒上心頭,一時顧不得天子在座,轉身叫住淳于長:“将軍留步。”
淳于長回頭仍是嬉皮笑臉,王莽愈發按捺不住,變色道:“勞煩将軍破費,為我家孤兒寡婦裁衣置物,恕王莽不敢領受。”
又從袖中掏出錢袋,用力塞進淳于長懷裡:“這些若不夠,待王莽變賣家私,再行奉還。王莽尚不至于養不起家,往後将軍不必費心。”
淳于長輕蔑一笑,道:“何人說你養不起家了?隻是你嫂嫂一人操持家務,上奉老母、下撫幼兒,整日忙得飲食不暇;你又常在禁中行走,分身不得。巨君可想過,你輕飄飄一句‘不用私奴’,卻令你嫂嫂背上多少負累?”
“與你何幹?”王莽看不得他僞裝良善的嘴臉,卻顧及嫂嫂聲名顔面,難聽的話不能出口,隻得咬牙切齒地吐出這一句。
淳于長哼笑道:“自是與我無關。好在陛下體諒你奔波辛苦,已定下各侍中、侍郎輪流值夜伴寝的班次,今夜你便可放心回府照應了。”說完手掂錢袋揚長而去。
劉傲看這哥兒倆劍拔弩張的架勢,聽出似乎是因淳于長接濟王莽嫂嫂、王莽嫌他多管閑事。
于是走下來攬住王莽大臂,邊揉捏邊勸道:“淳于将軍出于一片好意,隻是太不給你面子。朕知你兩袖清風,家裡人也跟着你受苦了。不如由朕出錢,替你家雇一名隻幹半日的幫傭,你便不用蓄養私奴,嫂嫂的日子也能好過些。你看這樣可好?”
多大點兒事,請個鐘點工不就行了。劉傲不禁為自己的聰明點子沾沾自喜,王莽卻仍失魂落魄,竟連句話也忘了答應。
下晚時奏本處理完畢,王莽終于調适好心情,故作輕松地向天子跪拜告辭。
他猜想,天子看上的應是那生于富貴溫柔鄉、風流蘊藉的廣陵王公子。那人養尊處優慣了,難免驕矜傲慢,不會照顧人。
“不知今夜是哪位侍郎值守?”王莽扯動嘴角,卻笑不出來,“可使公孫公公多備一條薄毯,以免此人搶被、令陛下着涼。”
天子鳳眼笑成兩彎新月,湊到他臉旁戲道:“巨君放心不下,不如一起留下?龍榻十分寬大,再來兩個也睡得下。”
王莽強裝大度,卻也隻能演到這地步。天子一句玩笑話,他竟不知作何反應,便急忙磕個頭,逃了。
行至司馬門前,卻見下車進來的,竟是劉歆。
劉歆與王莽初入宮那日穿着一樣,一身黑鑲紅邊的黃門郎官服,襯得他唇紅齒白,分外清俊。
這呆子真當是要為天子“值夜”,手中竟還握着一卷《公羊春秋》。
“師兄辛苦。”劉歆迎面向王莽拱手鞠躬,王莽端端回禮。
兩人錯身走過,王莽忽而回頭,怔怔瞅着劉歆背影漸行漸遠,融進未央宮蒼茫的暮色中。
那晚長安月色如洗,後半夜烏雲閉月,竟現皎皎天河。王莽深感天地不仁,人間諸般喜怒悲歡,與那蒼穹之上的天人,又有何幹。
次日一早,王莽早早來未央宮寝殿屏風外等候天子晨起,又與劉歆打了個照面。
“劉侍郎辛苦。”王莽趁公孫澄帶人出去準備衣冠漱水,撕下臉皮低聲問劉歆:“昨夜天子睡得可好?可又貪涼,解了中衣?”他猜想劉歆呆闆懵懂,聽不出他話中别樣用意。
劉歆揉揉自個兒腰身,轉着脖頸兒道:“在下不知,應當未解。”
“陛下未令你上榻服侍?”王莽轉眼直盯着他。
劉歆搖頭道:“在下于龍榻前睡了一夜地鋪,天子半宿都在問話。”
“問你什麼?”
“都是些閑話,問師兄從前在太學時的表現,有無趣聞轶事之類。”劉歆挺腰得意道,“幸而子駿記得師兄大作,背了兩篇出來。天子大悅,捶床而樂。”
王莽聞言驚訝失語,胸中倏地升起一腔暖意。
此時天子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屏風後迷迷瞪瞪嚷道:“子駿,幾時了?在外頭吵吵什麼呢,還不進來替朕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