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首的徐慶笑道:“大哥忍耐則個。今兒咱兄弟可有口福了!”
韓彰與蔣平對望一眼,一同笑開:“且看老三葫蘆裡賣的甚麼藥丸。”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上菜的莊丁姗姗來遲,隻見他手裡擎着一面老大的螺钿漆盤,正鼓着白煙,端上桌面時,除了徐慶,其餘三人都伸頸去瞧裡面盛着甚麼好物。
隻見盤中鋪着爿爿尺長的魚脍,白嫩如凝脂,其間點綴細碎紅椒,鮮亮如瑪瑙,兩相照應,煞是好看。
徐慶道:“先請大哥嘗。”盧方嗅着那香氣,食指大動,捉着烏木箸,夾來一塊送入口中,隻覺那魚肉便如熱騰騰的霜雪一般,頃刻便化在口中,不腥不膩,隻餘一股鮮香滋味充盈口鼻,隐隐是月桂香味。再看那露出的盤底,螺钿映着日光,便如粼粼水波一般。
徐慶道:“這菜名叫‘晚色千帆落’,這菜将鲈魚切成脍,剔刺去皮,用溫水涮了,把鹽腌了,再拿蛋清裹一層,上籠中鋪桂花幹蒸,去腥提香。鋪于這漆盤當中,再撒上切丁的紅椒。兄弟請看,這盤上螺钿像不像水紋?這魚脍像不像船帆?這紅椒像不像落日影子?”
盧方歎道:“确是人間仙品,衆賢弟也嘗一遭罷。”
韓彰與蔣平相視一眼,捉起木箸嘗了嘗,都擊節稱好。徐慶面上不禁帶了得色。
此時,第二道菜也上了。盛菜的是隻去了把的竹籃,一簇簇鮮紅绛紫的蕨菜探出籃緣來。徐慶道:“這道菜名叫‘船頭簇绮羅’。可别小瞧這蕨菜,這可是同雞汁、香菇一道涮了,再拿雞油炝的。你們瞧這花團錦簇的,像不像娘們兒的裙子?”
三人聞言都笑了,韓彰夾了一紮,送入口裡,隻覺鮮嫩脆爽,香味沖鼻,不由大聲喝彩起來。盧方道:“三弟今兒是給仙人點化了,竟變得滿腹經綸、舌燦蓮花起來。”徐慶抓抓腦袋,呵呵地傻笑。
四人吃喝談笑時,第三道菜給端上來。這道菜其貌不揚,隻是白瓷闊口碗裡盛着菰菜羹,面上漂着幾道蛋花。蔣平故意逗趣徐慶:“不知三哥對着這道菜,又能說出甚麼名稱來?”
徐慶笑道:“這個就是普通的莼菜羹。隻因替咱們做菜的人名裡有這麼一個‘莼’字罷了。”
蔣平拿魁鬥給盧方和韓彰各盛了一碗,道:“也不知是哪位大廚?”
第四道菜上了,隻見哥窯冰裂紋瓷盤裡矗着五隻竹筍幹皮,徐慶一探身将竹筍摘開,隻見底下滾出小糯米團子、雞丁和小粒豆腐幹來。徐慶道:“這道菜名叫‘淇奧筍’,出自《詩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們瞧這白亮亮的糯米和豆腐幹,對應的是‘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就是耳朵上穿着亮晶晶的寶石,頭上戴着鹿皮帽子——也不知大男人戴耳環是甚麼道理。”
韓彰笑道:“君子實在不敢當,這是謬贊了。”說着,舀了一勺送進嘴中,隻覺肉裡飯裡皆是幹筍的清香味,軟糯鮮香,不是凡品。
接着便是第五道菜。隻見那盤底鋪着好大一張雕花豬皮,油光鮮亮,上頭伏着一叢叢酢菜。徐慶道:“這道菜叫‘袒肉負荊’,下面鋪以雕花豬皮,以剔骨尖刀在豬皮上雕團花,是為了醬汁胡椒的滋味能滲進肉裡;上面堆以酢菜,是為了去豬皮的膩味,再則便是這酢菜吸了肉汁,菜裡有肉味,更是鮮美。”
“‘袒肉負荊’——可是講的廉頗負荊向蔺相如請罪的故事?”蔣平問道。
“四弟好見識,”徐慶道,“廉頗不知蔺相如苦心,反做各種蠢事來擠兌他,後知了丞相用心,背着荊條上門給蔺相如賠罪,這也便是‘将相和’的佳話。兩人實則都是頂頂的好漢,隻是生了些誤會,誤會解開了,自然和和美美。”
韓彰笑道:“我倒想見識這做菜的人了。”
蔣平也道:“能給咱三哥肚裡塞這麼多墨水,怕不是蓬萊島上下凡的仙子。”
盧方道:“三弟這便請高人出來與我們相見罷。”
盧方話音剛落,那裡屋簾栊便被打起,陸采莼望四人作了一個長揖,這才疾步上前來。徐慶道:“這便是你們口中的仙子高人了。”
韓彰吃到那一道“袒肉負荊”,便知做菜的人定是來乞請宥諒的,此時他含笑望向陸采莼,問道:“不知姑娘犯了甚麼事,要向我們負荊請罪?”
陸采莼長歎一口氣,将自己抓松江裡的魚、沖撞了白玉堂、又給他抓回陷空島的事兒講了一圈。徐慶聽罷,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兒。話說俺還喝了你裝魚壇子裡的酒!”
陸采莼扯出一個苦笑,道:“小妹也知冒犯了,遂給各位哥哥獻了一番醜,這才敢出來見各位。隻望各位哥哥能寬宥小妹則個。”
韓彰道:“你是松江府的人麼?”
陸采莼道:“我是随師叔走江湖的,初來貴地,便犯了這事兒。” 說罷便不再作聲,隻将眼睛伏低了,悄悄觑各人反應。卻見這幾人低頭也不說話,不知在心裡盤算甚麼,而徐慶見各位兄弟一聲不吭,也不敢妄動。
末了,還是蔣平開口:“此事畢竟與五弟相關,不如待他回來再說?”
韓彰卻問:“你師叔姓甚名誰?又現在何處?”
陸采莼道:“我師叔複姓歐陽,諱一個春字,昨兒出了一件兇案,他該是去追查兇犯了。”
在座四人都驚問:“姑娘是北俠的高侄?”
陸采莼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才道:“正是。”
四人面面相觑,蔣平忙道:“此事果真是誤會。姑娘是客,咱們是主,卻叫姑娘為咱們哥幾個執鍋勺,做羹湯,真是該死該死。”
徐慶見其餘三人松口,忙笑道:“果真是鳳凰窩裡出鳳凰。你們不知她不但廚藝高超,還是個爽利痛快的人。”說着便将在石窟窿裡與陸采莼的一番來往講了。
蔣平則另有計較,他瞅着陸采莼道:“若姑娘瞧得起咱哥幾個,不若咱們便結拜作金蘭兄妹如何?”
徐慶是個直爽的,聽了此話,忙拍手笑道:“當真是合俺心意!”
陸采莼慌忙道:“是諸位哥哥擡舉小妹了。哪有說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