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采莼忙丢了火鉗,手足無措地笑道:“是我反客為主了。”
丁濛不搭話,把手去捧那酢菜,要裝碗裡,卻不想聞見那酢菜酸味,胃中竟一陣翻騰,直湧上喉口來。陸采莼見丁濛把手撐着竈台,雙肩緊繃,幹嘔了兩聲,不由關切道:“姊姊可是吃了甚麼不該吃的東西?”
丁濛一隻手捂住嘴,把另一隻手望她搖了兩搖。陸采莼仍湊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四指往她脈上搭。丁濛将眼睛餘光瞥她,問道:“陸姑娘還知診脈?”
“同江湖上的赤足郎中學了個把式。”陸采莼手指仍扣在她脈上,思量了片刻,方猶豫開口,“我也不敢定言……但看姊姊這脈象,似是有喜了。”
丁濛自是不信陸采莼的,便緩緩将手腕抽回,道:“待會兒請公孫先生來瞧瞧。這些天,我身子确實不太爽利。”
陸采莼忙從旁掇了一條長凳,又掩上戶牖,擋住晨早的涼風,道:“姊姊還是稍事休息的好。燒火煮飯這等雜務,交給我便是。畢竟宿姊姊家中,我也不好嘴上抹石灰——白吃。”
丁濛也怕自己确如陸采莼所說的,正有身孕,不敢妄動,傷了胎氣,便坐定了,瞧那陸采莼前前後後地忙活起來。鍋裡煮水的當兒,陸采莼随口問道:“我昨兒來時,見街上卧了許多拖兒帶女的流民,還見開封府衙門處支開了長棚,正給分發面點稀粥,也不知是怎生回事。”
丁濛道:“淮南東路遭了水澇,淹了十一個縣。現下開封府正啟糧倉,赈災民。”
陸采莼道:“來開封府走的是水路,竟不曾聽得這些消息。”
丁濛道:“從南至北,遊山玩水,這些自然見不着。”
陸采莼隻覺話說得甚是沒趣,便一聲不吭地燒着水,再不與丁濛講話。。
午時,公孫策應邀來給丁濛診脈。
診了片刻,展昭問道:“拙荊可是染了甚麼病疾?我近日常見她犯惡心。”
公孫策失笑:“嫂嫂若是染病,便是染了天下女子皆會染的病——她這是害喜了。”
陪在一旁的陸采莼聽了這話,不禁笑開道:“可巧給我蒙對了。”
展昭丁濛對視一眼,喜笑顔開。兩人将手合握了,展昭向公孫策道:“到時還請先生同開封府諸位來喝滿月酒。”
陸采莼道:“我這便給姊姊炖雞湯與肉粥去。”言罷,疾步望炊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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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漏漸移,開封城西的乞兒打着飽嗝兒,肩上搭着破褡裢,拄着齊眉打狗棍,正跛着腿朝巷子裡走。
城西不及市裡熱鬧,太陽一落山,家家戶戶便閉了門窗,睡起大覺來。此時月亮正在中天,巷子左右兩堵牆,望天捧出一道縫來。乞兒把眼望那縫裡,便能見一勾上弦月,像弓起的虎口,把兩面粉牆鎖在了一起。他喃喃:“月暈兒這麼大一圈,賊老天是要下雨。”
他慢慢把腿蹙着,望巷子盡頭的城西安遠門挪。他今兒收了人的錢财,要四處找尋一個右眉上有疤的瘦削男子。他想這安遠門最是愛走一些亡命之徒,他把此門卧定了,說不準便能撞見,到時再向那俊哥兒讨賞錢去。
忽然,刮了一陣風,卷起地上的沙礫蓬草,望他腳下撲來。也不知哪兒便飄來一片雲,将月亮遮了大半。眼前頓時黑下來,隻能望見城門上挂的兩盞白慘慘的燈籠,正在風裡撲那城牆,搖搖晃晃的,映得那城門望着竟像冥府一般。乞兒直犯嘀咕,心說這風起得也忒邪性了些。
再往前些,便是一條橫插過來的斜街。天上月亮了一霎,乞兒忽見北頭走來一個人影,不過五尺長,手裡也沒把着燈,隻就着月光走。他手裡不知拖了個什麼,竟是比他還要長,黑幢幢的,像一隻麻袋撲在地上,磨那鋪地的石闆,作沙沙的聲響。
那人走得不快,卻也很快給屋牆吞沒了。乞兒依舊跛着腳望前走。走到了那岔口處,他将眼瞧那地上,心裡忽就發了毛。把打狗棍杵住,他支開那條跛腿,俯身子去瞅地上那醬色的痕迹。躊躇着,又探出手掌,在那痕迹上抹了一把,隻覺手裡黏膩濕冷。他擡起手來,借着月光細打量。
——腥味和着撲鼻灰塵味,他望見手掌裡還粘着幾根長發絲。
冷汗霎時一股一股地順着背脊往下湧,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厮打。他張皇去望那人去的方向,隻見月光下,那道血迹直拖了幾丈遠。周遭阒寂得隻剩風聲,他目光所能及,不是長街,便是高牆,而血迹的盡頭,卻不見人。
突然,那拖動的沙沙聲又響起來。
他手裡把着打狗棍,一瘸一拐拼了命似的往安遠門跑,心慌如擂鼓砰砰地響,氣喘得喉嚨裡似刀子在割。他望見那城門愈來愈近,而沙沙聲漸行漸遠,不由緩緩将胸中氣籲出。
又望前奔了幾步,耳邊那聲響又糾纏過來。
就在耳邊。
乞兒驚喊一聲,那喊叫聲卻似給削斷了一般,很快便給揚起的風與無邊的夜吞沒。
“嗒”的一聲,有雨砸在油紙糊的燈籠上,又匆匆滑落了。
一輪月漸漸地熄了光亮。不時,夜裡的開封府,沙沙的聲響從四面八方攏過來。好大的雨,嘈嘈切切,遠遠近近,垂下億萬道帷幕,仿佛要将偌大的開封府整個兒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