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二人說話,方黎小心地往旁邊挪動,直到徹底退出來,才快步走向譚諾對面的沙發,老實坐好。
他注意得到譚諾的視線始終在自己身上,那深邃的眸子,似乎要看穿他的一舉一動。
方黎假裝沒看到,輕咳兩聲,對陳亭說:“贊助商撤資的事真的沒有轉圜餘地了嗎?”
“也不能說沒有,但是很難,”陳亭回答,“要出成績才行,可是現有的資源……除了黃導的電影,其他的都很難說服那幾位仁兄。”
話是對譚諾講的,但是方黎卻聽進心裡去了。
不僅方黎聽進心裡去了,而且方黎也知道譚諾知道自己聽進心裡去了。
所以那人的表情陰沉了幾分。
“不過昨天黃導跟方黎聊過,或許事有轉機。”陳亭說。
“哦,”譚諾輕笑一聲,轉過頭面朝方黎,問,“你是什麼想法?”
方黎對譚諾的這雙眼睛有些抵觸,居高臨下、看透人心,類似這種形容上位者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對方。
讓人無法直視。
方黎陡然記起這位先生曾經的表字——
月白,
‘唯見江心秋月白。‘
月光比陽光溫潤,卻也能照亮黑夜,與此時何其相似。
“我的想法昨天已經說過了。”方黎低聲回答。
“我不同意。”譚諾斬釘截鐵的說。
“這不取決于你。”方黎不打算再繼續客氣,哪怕心跳快得他發昏,也要陳述自己的想法,“很多事是不能兩全的。”
譚諾的表情又陰沉了幾分:“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
“還沒有,在音樂會之前我不會考慮這些,不過在這之後,如果贊助商不滿意成績要撤資,我就會加入黃導的工作室。”
方黎說得是義正詞嚴,昂首挺胸地假裝不怕譚諾的注視。
“方黎……”陳亭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終歎了口氣,說,“我勸你好好想想,或許并沒你想的那麼糟糕。”
“陳亭你不用勸他,”譚諾冷冷地說,“加入黃導的工作室或許能發展得更好。”
方黎本來心情就不怎麼好,譚諾一句話徹底把他的火點了起來:“你什麼意思?你是想說我選擇加入工作室是為了自己的發展?”
譚諾沒回應,他一拳打在棉花上,火氣竟不消反增。
“别逗了,我畢業之後有的是更好的機會,來浦江愛樂隻是為了自己的本心。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昨晚你就在反複挑戰我的底線。”方黎越說越委屈,想到昨晚種種,他鼻子有些發酸,不過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可不想在譚諾面前掉眼淚,那可就糗大了。
所以說到這裡,他站起身,垂着眸子直面譚諾的注視,然後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蘇淼的位置,他離開得突然,必須有個技術過硬的人頂上來。至于我的事,譚先生你就别操心了。”
留下這句絕情的話,方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他走上樓,找了一間小琴房,搬出鋼琴凳坐在上面,他擡起頭,望着頭頂的Led燈,隻覺得欲哭無淚。
竟然對譚諾說了這麼多過分的話,如此看來,以後能不能正常交流都是問題。
陳亭也是白操心了,哪怕他喜歡譚諾又怎樣?
自己給自己逼到懸崖邊,不跳都不行。
方黎苦笑着拿出琴,架好,輕甩了一下琴弓,當弓搭在弦上,一段急促、如北風呼嘯般的樂句盤旋在琴房上空。
那是維瓦爾第《冬》的第一樂章,沒有羽鍵鋼琴的配合,方黎的演奏顯得孤單又蒼涼,好像一個行走在暴風雨中的人,即便裹緊棉衣,也無法抵擋由四面八方鑽進來的凜冽寒風。
然而,樂曲剛演奏到一半,不知從哪裡傳來的鋼琴聲竟相當契合地加入了,即便隔着門,強大到足夠抵抗整個樂團的“樂器之王”還是以霸氣的姿态彰顯着存在。
頃刻間,孤獨的旅人突然多了個伴,高大、自信,讓暴風雪都顯得遜色了幾分。
方黎知道是誰,但是他沒有停。
不僅沒有停,而且還不停地繼續演奏,從維瓦爾第到巴赫,再到莫紮特舒伯特,總之他喜歡的曲目一個不落。
而鋼琴聲則始終伴随左右,朦胧卻又清晰,每一首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頃刻間,來自過去的記憶排山倒海地闖入方黎的腦海,此時此刻的場景與曾經何其相似?
他的頭劇痛無比,無數記憶湧入大腦,讓他頭昏目眩。
出于本能,他放下琴,可就是這簡單的動作卻做得無比艱難。
他的雙眼無法對焦。
模糊變成了陰暗,最後一片漆黑,方黎無法控制地再次昏了過去。
“方黎!”
‘這樣的語氣……還是擔心我的,對嗎?’
方黎這麼想着,最終完全堕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