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亮的。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更不知道,就這樣一動不動看着她多久。
他也沒想到,他們昨晚會把事情弄得那麼,狼狽。
視線終于從她酣睡的面龐移開,落到反射着晨光的門闆,就想起它昨晚被用力關上,她背抵在那裡發出的那聲悶響。兩人衣服從門邊一直散延到床邊,身下的床罩也是亂的,一個枕頭滾到了床尾,被子……隻幸好沒有因她失控的動作被扯碎。
誠然,一名出色傲羅的必備品質之一,還有力氣。想到這裡,他又想起她用力地哭,用力地擁抱他、牢牢掌控他的力度,想起——她是怎麼一次次用力地、帶着顫聲叫喚他名字的。
他抿了抿唇,目光潛遊回到她這邊。她依然睡得很沉,大抵是累透了。
探出的手指輕撥開她額前的發絲,露出一張被血色濡潤的臉,與她鎖骨間未散的紅潮相映的一緻,正随着她的呼吸一波波拂着岸線。
他一手順着她的碎發,湊近些,嗅到她發絲間有跟自己身上相同的氣味。又等了十來秒,他才俯在她耳邊低聲道:“蕾雅,該起來了。”
蕾雅隻細微地哼了一聲,在模糊的意識裡再度把頭埋入他的前胸。
“你還要回巴黎。”男人扶起她的腦袋,薄唇輕觸她額頭,“起來吧。”
她本能地扭開臉,試圖躲開幹擾她睡眠的東西,卻又被男人強硬地掰回來。她不得不掀開一邊的眼皮,看了眼牆上的壁鐘,咕哝道:“唔……還有時間嘛……”說完,心安理得地抱緊他,又閉上了眼。
“快起來,”男人不依不饒,吻落得更兇狠,從額頭移到嘴唇,還夾雜着低沉的提醒:“你自己昨晚說要留時間洗澡的。”話音停住,他淺淺地咬了她一下,手也順着被子的起伏往下探去。
“ ……西弗勒斯!”她猛地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腕,頓時醒了大半,像昨夜那樣因呼吸困難而睜開眼,抱怨地嘟囔:“好嘛……”她推開被子坐起來。
“唔……”但腿剛移到床邊,她就皺起眉,輕輕脫口:“疼……”
“哪裡?”他也坐直身,垂下眼看向她的後腰,那裡有一塊淡色的淤青,是昨天不小心磕到門把手上造成的。他有些心疼,将手掌緊貼上去揉了揉,問道:“是這裡嗎?等下敷點藥水。”
“不是那裡呀……”她更小聲哼道,臉頰上的紅雲比門邊挂着的格蘭芬多色圍巾還深。她歎了口氣,扭頭若有暗示地瞄了他一眼,撐着地慢慢下床,腳踩到地面的時分随即再度抽了一口氣。
斯内普為她忍痛的模樣笑了笑,明白了。心裡一邊漫開幾分愧疚,卻很快被暗暗的自得蓋過,“哦,抱歉。”他說得優雅動聽,全然沒有悔意。
她立即回頭瞪向滿臉松快的男人,“你看上去可一點都沒有抱歉的樣子,先生。”
“那就去洗澡吧,泡過熱水可能會好些。”他揚起魔杖将昨夜的衣物枕被都整理複原。
再轉頭,就看到她已經披好他的睡衣,正光着腳,搖搖晃晃地挪向浴室。灰色的睡衣下擺長度正好蹭在她的腿邊。
他閉了閉眼,放下魔杖,跟了進去。
不一會兒,浴室裡就泛起水汽,缱绻缭繞的白霧團在浴缸的上方。他耐心地給她抹洗發水,以很輕的力度揉搓她現在長長不少的發。她仍在不住地打哈欠,任由他的随便擺布,隻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男人胸前。
浴缸裡的熱水漾出漣漪,溫暖的水流一點點浸過她。隻是,感到他的手從發端挪到了别的地方,她不得不适時地拍掉,不滿地說:“西弗勒斯,好好洗。”
“隻是在想,”斯内普暫時聽話地頓住,“或者你回去後可以先去蜘蛛尾巷看看。”
“看看?”她略一躊躇,眼睛一亮,“啊,你是指,昨晚提到的索命咒研究?”
“嗯。”他從架上拿過一小塊海綿,從她後肩擦下去,泡沫順着肌膚滑落,将她裹進淺白之中,“地下室還有一些筆記和書,我之前沒有搬走,大部分都是有關于……”
黑魔法,她清楚的。
她沉默了一下,轉過身,認真地盯着他:“好呀,如果你不怕我亂翻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話。”
“我之前就說過了,”他沒有躲避地回看她,手臂繞到她的腰間,輕撫摩挲,觸感如同流過身側的熱水般溫和,“沒有什麼是你不該知道、不該看見的。”
“順帶一提,房子不需要鑰匙,因為你也是它的主人。”很輕松平常的一句話。
“啊……”但蕾雅明顯是有些怔愣的,“我知道了。”
“我假設你是應該知道的。”他平靜地補充道,語氣似是在責怪她的無意,然而眼神卻是溫柔而真誠,就如此時坦誠相對的二人,“我對你已毫無保留。”
“是嗎?”蕾雅的嘴角不自覺地染上笑意,接過他手裡的海綿,一點點摸索着擦洗他的皮膚,才發現他身上的痕迹一點不比自己少。
這讓她凝視着他的綠眸彎得更動容,她撥開他的黑發,指尖穿梭在他的發間,打轉、細細清洗,看着水流從他濡濕的黑發淌落,濺入水面。
“閉眼。”洗得差不多了,他将她按着坐下去,擡了擡手,讓霧氣凝成一朵純白的雨雲。
暖熱的水柱自二人頭頂緩緩降下,像是麻瓜們家中的蓮蓬頭。熱氣頃刻蒸騰着彌散,水幕如泷,将他們隔絕在整個世界外。他們的距離是如此的近,他此時的心跳穿透了她合眼的暖融黑暗,清晰可聞。
斯内普就這麼沉醉般地端詳着她,讓水柱沖去她後背殘餘的泡沫,指腹稍稍掠過一道道刻淺淡傷疤。
“其實一直以來,你都明白自己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不是嗎?”他忽然問妻子。
蕾雅愣了一瞬,沒想到睜眼會撞上一雙沉靜又動人的濕漉黑眸。水汽氤氲了他棱角分明的、瘦削的臉,讓他此刻看上去柔軟又低微,馴順又赤誠,褪下所有平日的驕傲冷硬與隐忍克制。
她為他的毫無保留笑起來,手覆在男人低姿态的面孔上,輕緩撫過那被蒸汽熏紅的肌膚與昨夜新長出的胡茬,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啦。你愛我,很深很深。”
斯内普眸色一沉,過了好些片刻,等到水聲漸弱,才低歎承認道:“很遺憾,正是如此。”
“我愛你,蕾雅。”他啞聲說,指尖拂去一滴從她睫毛滑落的水珠。
“Truly and deeply(真真切切,深不可解)。”
他清楚自己從不習慣說這樣的情話,也清楚她從來無需他言說,便早已把他的心意洞察得一幹二淨。可是,越來越多與她相處的時日,他會願意——世間上總有那麼些詞語字段,本就是注定想要被對方聽見的。
她的笑顔帶着漫天圓滿的星輝落進男人眼裡,星光仿佛也映透了浴室的水霧。比熱水還暖熱的手貼上他的胸膛,她感受着被她撥得有些急促的脈搏,傾身親吻他的鼻尖,“是嗎?那太遺憾了。”
“因為正巧,我也愛你,西弗勒斯。”她的額頭靠着他的,如潤物細雨般地輕輕道:?“Truly, deeply, and madly(真真切切,深深不已,還有無法自拔)。”
……
回到倫敦後,這位年輕的傲羅就收到了表彰的勳章,工資也因此上漲一些。不久,魔法部為在法國戰争中犧牲的傲羅們舉行了葬禮,大部分魔法部職員都到場,包括她的父親和幾位司長。
蕾雅是和哈利、羅恩、赫敏一同出席的。從哀樂奏起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淚再也不可控制地流得洶湧。到了敬花環節,她一下下撫摸那些隻刻着冰冷名字的墓碑,一遍遍回想着與他們共度的日子,努力記住他們的模樣,在模糊的視線中對他們許下諾言:“我會找到辦法的。至少……至少,不想讓這些事再發生那麼多次了。”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她一直住在萊恩哈特家,與父親一同上班,處理美國、法國事件的收尾事務,也經常讨論索命咒的起源與研究方向。雷格納确實對兩個人不加掩飾的雄心感到驚訝,但那份驚訝隻持續了幾分鐘,他就答應下來會在不違反神秘司條例的前提下幫助他們。
新聞版面上的頭條逐漸被三強争霸賽的第二場比賽與選手采訪取代,工作和生活也漸漸回到軌道。斯内普不在的這段日子,偶爾,她也會跟盛情邀請她的三人組到陋居吃飯,見見金妮、弗雷德和喬治,有時也能碰上比爾和芙蓉。周末,他們會一起去短途旅行,雖然那天因為赫敏跟羅恩的吵架鬧得有些不愉快。
今天,提早下班的她剛踏出魔法部的大門,擡起頭才發現天色有些陰沉,像是馬上要下雨。畢竟是二月份的倫敦,總是濕冷又多雨。
趕在雨落下以前,她小跑拐進一旁的居民小巷,從一輛停靠的餐車打包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又要了一杯冰拿鐵,便迫不及待地幻影移形前往蜘蛛尾巷。
它和從前一樣,肮髒、頹敗、荒蕪,街上空無一個人,灰蒙蒙的烏雲又低又厚,壓下來,奪去了這裡世界的色彩。她停穩腳步,一陣腥臭混雜着濕泥雨水的氣味從河那邊飄來,她不由地咽下胃裡的不适,趕緊上前,伸手扶在同樣暗淡無光的19号門前。
正如斯内普所說的,門在接觸到她魔力的一瞬便自動擰開了。
但緊接着,灰塵和混合潮濕的陳腐木味撲了她滿懷,又差點讓她當場吐出來。
當然不是故意要嫌棄丈夫的舊宅,隻是今年倫敦的天氣變化實在過于頻繁,總讓她感到不舒服。
她捂緊口鼻,邊揮動魔杖施展幾個清理一新,反手關好房門,走進室内。
燭燈微弱地映亮空蕩蕩的房間,沒有被搬走的舊沙發守着孤零零的茶幾和空木架。這邊搬家的事差不多是斯内普一人忙完的,她記得當時從美國回來以後蜘蛛尾巷就是這個模樣了。本以為斯内普是把書都搬到了新家,自那次聽他提起她才得知,原來他将沒帶走的書籍全都封存在了地下室。
蕾雅把裝有三明治的紙袋擱在茶幾上,本想着悠哉吃完它們再幹活的——現下是一點食欲沒有了。她單單吸了一大口冰咖啡,回過身用魔杖敲了敲書架,木牆頓時轟隆隆地響起來,翻轉露出一條走廊。
她鑽進去,沿着狹窄樓梯下到地下室。推開上鎖的木門,魔杖尖閃爍的熒光照出一整間壘砌到天花闆的塵封紙箱。她怔了下,忽而反應過來斯内普在她回英國前叮囑過:“到時候記得别用飛來咒,除非你想毀掉你丈夫的舊房子。”
“西弗勒斯!”她半是無奈半是譴責地歎一口氣,想着今晚可要好好跟他抱怨抱怨。回過神,她先是利落地變出幾個光球甩到房間四角,蠟燭的微光實在是太暗了,她并不喜歡。
拉開這裡唯一的一張木椅坐下,她低頭打量那些整齊貼着标簽的紙箱,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在他的辦公室幫忙整理那堆魔藥材料的事。大概那時候的他們都不可能想到,他們竟然一路走到了今天。
她喝着咖啡,沉浸在無謂的想法裡,目光慢悠悠地晃過“衣服”、“雜物”、“舊器材”……最終鎖定在寫着“書”的幾箱上。放下隻餘下冰塊的咖啡杯,她小心地以漂浮咒把那幾個箱子抽出來,安置在不大的空地上,開始起身翻找。
雖然是一鼓作氣想要找到目标便離開這裡,但必須承認的是,她實在很難不被各種斯内普的過往勾走心緒——他的舊校服,畢業時從宿舍搬出的好一些舊書,一疊疊記着配方魔咒的泛黃草稿紙,她做不到不從這些去推斷他從前的樣子。
事實上,來這裡之前她原以為會找到跟她年紀相仿的斯内普的痕迹,就像哈利、羅恩、納威那些男孩子,留下的青春期碎片,比如說動人的情詩、暗戀的信紙、異想天開的小說片段。但是沒有,斯内普将全部精力、每一寸能用的紙稿都花在魔藥以及魔法的研究上。
有好一會兒,她讀着密密麻麻的筆記,忽然就好像見到一個倔強沉默的黑發少年在伏案寫字。
那是她曾在他記憶裡見過的男孩,他一筆筆寫,紙張一頁頁地翻過去,翻過了卑微的出身,翻過了無端的遭遇,翻過了踏錯的歧路,翻過了孤獨和自棄。
他就這麼寫着,每劃下的一筆都是他内心對自我的執念。
相信總有一日,他會越來越強大,擁有屬于自己的天地。相信總有一日,他會到達他所想的彼岸,哪怕沿途的河湖山坳多麼曲折、泥濘。
杯中的冰塊化盡了,她又翻出幾本被加有封印的黑色羊皮裹住的黑魔法禁書。而從最後的一個箱子裡,她找到一本破破爛爛的厚筆記,看起來用了很久,也被修補過很多很多次。
她粗略地翻了翻,裡面是比他的《高級魔藥學》更為晦澀繁複的筆記,遍布複雜的符号和圖案,其中不少都與在羅齊爾莊園搜出的證據很相似。
蕾雅沒有打算在這裡深究,幹脆地疊好幾本筆記和書,把箱子砌回去,帶上了門。
無論裡面還有什麼,它們都應該沉睡在斯内普的過去,那個她不打算打擾、也不打算過多窺探的從前。
時間花得比她想象中的多,所以收拾好蜘蛛尾巷後,她就立即趕到跟赫敏約定的麻瓜商場。但那個晚上,蕾雅依舊是沒能吃下幾口東西,不管赫敏怎麼狐疑又心急地勸說她——最終,也是沒拗過好友,她被拉着步入一家麻瓜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