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她淡淡應了一聲,片刻後伸手在妝台上擱放的銀箔上輕點了點,談霏一愣後會意,又低頭答了一聲“是”。
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绛唇,鏡中女子的眉目原本清寡素淨,朱粉羅黛描摹之下也漸漸顯得精巧秀麗起來,綠鬓如雲高髻端莊,尤其面靥上那幾點銀箔更将人妝點出幾許輕靈妩媚,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最是引人神馳。
“公主。”
談霏又輕喚一聲,鏡中女子方才悠悠展目,黑白分明的眼睛過分清冷疏離、多少折損了幾分妝面的妖娆,她自己大約也感到幾分不妥,對鏡整饬片刻、終于露出幾點嬌豔婀娜可憐可愛的笑意來,卻又令她自己感到一陣突兀的陌生。
是啊……
……“陌生”。
打從去歲戰事起時她便不再有心思裝扮自己,實際即便是最活潑的豆蔻之年也鮮有對鏡貼花黃的興緻,可見她實在不是個讨人喜歡的女子,既缺乏天分、又了無意趣。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被父皇母後捧在掌心的一國公主,而是流落他鄉任人宰割的砧上魚肉,漂亮的皮囊是她向那些位高權重者示弱乞憐的唯一籌碼,有時其實也不必如何國色天香風華絕代——男子麼,想看的多半不過是女子脅肩谄笑一切仰仗于他的柔弱模樣罷了。
她什麼都能做的,别說是這一副身子,便是抽去她的骨頭、放幹她的鮮血也絕不會眨一下眼,隻要能教那些放縱恣肆殘忍兇暴的仇寇清償血債,無論怎樣沉重的代價都可以毫不猶豫地付出。
“很好。”
她看到鏡中的女子對自己挽起一個爛漫純真的笑,那樣溫馴又那樣婉轉、那樣嬌怯又那樣無邪,再向深處探卻又冷酷僞善至極,有着不輸世上任何一人的猙獰與污穢。
“……我們走吧。”
她沉聲說道。
——她們一同向觀風殿而去。
那是天子居所,打從一早起便聚滿了前來參拜的達官顯宦,天公難得作美、今日晴光映雪,暖色的日光自雲間絲絲縷縷滴漏下來,正似樂善好施的仙家自瑤池宴上傾贈人間的玉液瓊漿。
衆人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凜冽得很,新奇、奚落、探詢、輕蔑……種種種種都不稀罕,她早已能做到目不斜視。
“那便是先昭的公主?倒确有幾分姿色……”
“國亡不過三月、父母屍骨尚且未寒,竟就這般迫不及待花枝招展來向我皇獻媚……”
“是啊,這可真……”
窸窸窣窣議論不休、再難聽的話也紛紛順着寒風入耳,談霏的指骨因用力攥緊而吱嘎作響,姜歲晏則像全未聽到似的面上無一絲表情。
“郡主——”
這時立在觀風殿前的大内官洪安遠遠瞧見了她、卻竟在衆人注視下主動走近并向她客氣問好,她同樣得體地向對方一笑,更精巧地在眼底埋下一絲狀似狼狽的讨好,洪安不動聲色的審視全如所料,她的應對則是涓滴不遺天衣無縫。
“陛下早有叮囑,郡主近來勞頓不宜受寒,若是到了殿前拜賀不必久候可直入面聖,”洪安含笑的聲音清楚落進衆人耳裡,“還請随老奴移步吧。”
這話說得有趣:“近來勞頓不宜受寒”?她被晾在那冷宮一般的懷英殿已有幾日了,也不見燕帝仁德着人多擡幾個炭盆來,如今卻當衆說這些冠冕堂皇的體恤話,無非是因二王雙雙被扯進捕雀一案所以笃定自己已成他囊中之物,抑或是見她主動來求心中熨帖、高高在上的姿态總是容易擺得寬大和善。
她将鄙薄藏在眼底,面上的情狀則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衆人或驚或疑的目光仍圍繞着她,她知自己今日的沙場便在那一門之隔的觀風大殿中。
“郡主到——”
殿門一開熱浪撲面,天子居所向來都是四季如春,邁入其間又聽内裡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姜歲晏眉眼微擡、心中卻忽而生出一陣不妙的預感。
“陛下,郡主到了。”
洪安快幾步入暖閣向燕帝回話,隻是日前在明堂對方尚未及賜予她一個封号、于是旁人對她的稱謂也顯得潦草簡陋——年關前後洛京大大小小的“郡主”少說也有二三十個,若無封号豈能對得上人?果然沒過一會兒她便聽到謝艾疑惑的聲音,在問:“郡主?是……”
不等他問完她便挑簾走進了暖閣,裡間一幹人等的目光一瞬落在她身上,她才知曉片刻前自己不祥的預感并非空穴來風。
……她看到了謝玹。
是夜有大宴、他自當着親王禮服入宮,流銀錦袍、白玉環腰,說不出的雍容清貴,九重天上的仙人到了凡間也是王侯将相,未脫的仙骨令凡俗之物也顯得飄逸出塵;他亦看向了她,目光仍似微涼的雪片,美極的柳葉目永遠那麼甯靜溫和,像是經年雪水積蓄而成的一汪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