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火車到了華沙,雨還沒停。
天氣轉涼了,已經是9月。
在華沙火車站候車廳等待轉車,順遍掏出信紙,想給阿爾伯特寫信。
好久沒有寫信了,在那種環境下,我總是不知道要寫什麼。現在終于遠離了,心思才能逐漸轉向正常。
剛剛在第一行寫下他的名字,卻發現心裡有一層東西隔膜了我,使我無法專注向他說話。好像有一隻手捉住我的筆,什麼也寫不出來。
那股力量幽暗而沉重,像透明的罩子,令我窒息。又像黑暗的鬥篷,裹得我無法動彈。胃部糾結,心中沉悶。不斷想象阿爾伯特的樣子,他溫暖的掌心和親吻,依然無法突破這層障礙。好像隔着冰牆的火爐,怎樣都無法溫暖我。
一股力量拖拽着,向着不遠處的無底深淵。
我放下了筆。
這時,周圍騷動起來,有人說因為轟炸,中途火車出了事故,去向柏林的人必須滞留,等待修複。周圍一片抱怨。
“有什麼辦法!隻能等。”
“明天能恢複嗎?”
“那已經是最快的指望了!”
“媽媽,我們能住旅館嗎?”
“在車站更暖和,寶貝。你困了就在我懷裡睡覺。”
到天色發暗時,雨停了,火車何時發車仍舊沒有消息。而那股幽暗的窒息感依舊伴随着我,好像無數雙痛苦的眼睛投來的目光。
像山一樣默然的黑暗中,一根針靜悄悄刺|入心髒。
心底深處,一聲漫長而無聲的尖叫,擋住了任何其它聲音。
好像被詛咒了一樣。
也許是的,來自我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的詛咒。
我明白了,我從那樣一個地方來。那裡是真正的深淵。當你與深淵對視過,就再也無法假裝從未發生了。
我努力呼吸着,為自己辯解:這不是我的錯,我做不了什麼,我做不了什麼!
真的嗎?一個聲音問我。
真的嗎?我問我自己。
一個瞬間,直覺穿透幕簾,靈感如閃電般劃破夜空:
我可以,一定可以。正是因為我有該做的事沒有去做,才一直背負着沉重。
可,那是什麼呢?
把紙筆收起來,看到了包裡的打字機,習慣性的檢查了墨帶,足夠用好一陣子。
另一個靈感到來了,它告訴了那個答案。
我走出車站,在路邊的小書店買了一卷打字機紙,接着在就近的旅館住下。
進了房間,我把打字機拿出來放好,把紙卷進去。我又倒了杯水,拿出帶的點心放在桌上。
火車會不會在夜裡恢複,而我得不到消息?
管不了那麼多了,今天夜裡還有工作要做。
手指按下第一個鍵的同時,窒息感消失了。那些釘在我背上的目光撤離了,我仿佛看到一個個幽靈般的身影從原本裹住我的黑鬥篷裡分離出來,圍在我不遠處。随着打字機嗒嗒聲響,他們一個個如釋重負,好像我做了他們想做而無法完成的事。
謝謝。——不知道那是幽靈發出的聲音,還是夜風在樹枝間呼嘯。
第二天早上7點,我回到車站。
火車淩晨5點已經恢複,我說自己住旅館錯過之後,乘務人員給我改簽到了早上9點。
在車上我睡了一會,醒來時離柏林還有三個小時。掏出給阿爾伯特的信,筆尖剛觸到稿紙的橫線,馬上感到他的目光直接照進了我心裡,心随之暖起來了。
一切都回來了。
但我還是收起了紙,打了一夜的字,手指累得發抖。真的寫不下去。
下午到了柏林中央車站,柏林也在下雨。回到家時,外層風衣幾乎淋透。
家裡也一片狼藉。離開期間這裡遇到了幾次空襲,窗戶全破了,床上滿是碎玻璃。
幸好電話線還是通的,我給萊溫教授打了電話,他說報告已經收到。大概門勒格讓人坐飛機帶回來的。
“你明天來一趟吧。”萊溫說。
“我想請兩天假,把家裡收拾一下。”我跟他說了家裡遇到空襲的情況,再說我也想休息。
“對啊,所以明天再來呀,”他說,“今天你可以收拾家。”
信箱裡一堆信。我放在桌上,荵|住沒看,先把樓下的玻璃掃成一堆,沙發地闆收拾幹淨,已經到了深夜。洗手間裡的髒衣服堆成小山。上樓看着自己卧室的慘樣,實在沒有力氣。就把床單帶着玻璃一起拖到地上,從櫃子裡新取了被子,在客廳沙發上睡。
先看信。
父親的兩封,科雷格和希爾德各一封,還有阿爾伯特的三封外加一個電報。
電報說:“回來了嗎?不讓你走了。我愛你。”時間是我走後一周。
短短幾個字瞬間點燃了我的心,思念像風中大火,漫山遍野。
我默念了很多遍他的名字,才平靜下來繼續看信。
先看父親的信。我埋怨地把阿爾伯特那三封丢在沙發遠處,不看它們。我得讓它們受受“冷落”,知道自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