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拿起這份電報,望向旅長豪瑟将軍,傷口早已經惡化的将軍又陷入了昏迷。
醫務兵已經趕來急救。阿爾伯特走出半塌的指揮部,看到旁邊的空地上坐着擲彈兵團的團長,剛從早上的戰鬥中歸來,滿臉是血。
“你的團情況早上表現很好,”阿爾伯特說,“傷亡情況如何?”
“我的團都在這裡了,參謀長先生!”他行了軍禮道。按規定所有人都要行舉手禮,但軍法官不在時,沒有人願意那樣舉起右手。
團長身邊隻坐了七八個傷員,這就是他的整個團。
裝甲團也好不到哪去,隻有十五輛坦克還能使用。
阿爾伯特望了望天空,這時霧還沒有散。
“我剛收到電報,我們可以撤退!”他向衆人宣布。
士兵們都露出喜色,他們可以多活幾個小時,或幾天了。
“那兩個俘虜在哪裡?我們把她們也帶上。”阿爾伯特問道。
“我們接到帕蒂的命令,如果要撤退,要将俘虜和村民殺掉。”一個特别行動隊的黨衛隊員說。
“為什麼還有村民?”
“他們涉嫌向波蘭遊擊隊提供食物,通風報信!”
起碼,這些人沒有說要先把俘虜折磨至死,然後拍照留念,阿爾伯特想。他聽說别的聯隊有些人這麼幹,但他和豪瑟将軍堅決不允許自己軍中出現這樣的現象。
士兵忙碌着收拾行裝。
特别行動隊員把二十幾号人關在河對岸一所小屋裡。現在小屋的門窗都被釘死,屋外堆了木柴,澆了油。通過窗戶,阿爾伯特看到幾十雙恐懼的眼睛。
有人在屋子裡搖動着門闆。魯絲站在窗後,如果她的目光是釘子,也會将他死死釘在某個地方。他不去看她。
火把将面前的空氣燒得扭曲,視線模糊了一下,一個淺粉色的影子站在屋外的樹下,大概在二三十步以外。那看起來就像是貝兒,粉色的衣服就像她夏天穿那件帶花朵的絲綢裙子。
他就要眼睜睜看着這一屋子的人燒死在這裡了,在貝兒的注視之下。
在東線待得越久,人就會對生死變得木然。戰争沒有正義,隻有輸赢,他再次試圖說服自己。
貝兒消失,魯絲還在死死盯着他。
戰争真的沒有對錯嗎?或者就像他曾以為的,錯的隻是妠粹領導人,士兵和人民是無罪的。
可随着戰争的進行,沒有人能夠免罪。
給波蘭遊擊隊員食物,波蘭農民就是有罪的;士兵隻是說出橋守不住的事實,也被認定是有罪的。——這些都是帕蒂、是妠粹的審判。
而他和他的國家,相比貝兒心目中的标準而言……都是有罪的。——這是他自己的審判。
阿爾伯特接過了火把。
“我來點火,你們都撤回我們那邊。”他說,“橋很重要,一會橋上的炸藥也由我點燃。”
他看着幾個行動隊成員撤到橋那邊,把火把放下,用随身的匕首把門上的木條撬開。
“火起的時候,你們用點力,門就會被推開。”他對門裡面的人說,“向樹林裡跑。蘇聯人很快會攻過來,你們去找他們。”
魯絲難以置堆地望着他。她背後的人在低聲祈禱,說着感恩上|帝的話。
他把木屋點燃,屋裡的人推開門,沒有馬上逃走,而是很小心地看了看他,發現他沒有動,才一個接一個逃入了樹林。
後退到橋邊,阿爾伯特準備點燃引信,但看到的卻是從橋上迎面走來一個人。橋上還有霧,帕蒂的身影逐漸顯現,手槍指着他。
“放走俘虜,同情布爾什維克的代旅長上校,我将彙報希拇萊先生,把您帶到軍事法庭。”帕蒂咧着嘴,似乎在笑。
帕蒂特地等到俘虜逃走才出現,這樣更加罪證确鑿。“難道您跟波蘭女俘虜睡出了感情?”
阿爾伯特沒有理他,因為在燃燒的小屋邊,他又看到粉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以前從沒有這樣看到貝兒的身影,也許她是真的離開了,他悲哀地想。
“把配槍丢下,您現在被解職了!”帕蒂向他大喊,聲音嘶啞而顫|抖。他清楚施特恩上校的槍法有多好,他怕對方在情急之下做出沖動的事。
阿爾伯特丢下了槍。
“轉過去!”帕蒂喊道,“我會跟在你後面,從橋上走回去!”
阿爾伯特沒有轉身,目光還停留在那間小屋上。他希望她多停留一會,不要那樣消失不見。
帕蒂慌張地瞄了一眼燃燒的屋子。
“不要拖延時間,轉——”帕蒂的聲音停止在這裡,一聲槍響在背後響起。阿爾伯特迅速矮身隐蔽,觀察槍聲的來源。
帕蒂雖然背後中槍,卻在摔倒前轉身,向橋邊的樹叢裡連續開了三槍。裡面傳出一聲悶哼,赫林摔倒,上半身露了出來。
“果然是叛國者。”帕蒂嘴裡冒着血沫。
赫林毫不動搖,強行支撐身體,目光比火焰還明亮,兩發子彈,分别擊中了帕蒂的胸口和頭部。帕蒂甚至沒來得及怎麼掙紮,就不動了。赫林放下槍,躺在地上,向阿爾伯特行了軍禮:
“報告代旅長,軍法官已經被我擊斃,原因是私人仇恨,如果您允許,我手槍裡還有一發子彈,留給我自己!”
阿爾伯特撿起自己的槍,走過去,緊緊抱住赫林。
赫林腰側中了槍。阿爾伯特把他背起來,走過橋去。這時,霧氣已經全散了。遠處響起飛機聲,敵人的飛機快來了。
阿爾伯特把赫林交給埃裡克照顧,然後對他們說:“軍法官帕蒂在戰鬥中英勇陣亡。”
“知道嗎?軍法官在早上的戰鬥中陣亡了,聽說還很英勇。”國防軍士兵們一開始隻是小聲傳遞,最後有人歡呼高喊起來,那兩個差點被處決的聲音格外大:
“是的,非常英勇!我看到他徒手反坦克!”
“機槍打戰鬥機!”
别動隊的幾個人面露疑色,但這是代旅長的話。
第一批傷員已經撤走,已經有敵機掠過頭頂。阿爾伯特執意要親自點燃橋上的引信,他禁止任何人的陪伴,獨自走回橋上。
炸藥安放不隻一處,他從橋的那頭開始,一共點燃了三處。當第三處點燃以後,一架戰鬥機低空俯沖,機槍上的子彈像雨點一樣灑下來。
橋那邊的赫林和士兵們發出呼喊,但是密集的子彈讓他們隻能伏在地上不動。
阿爾伯特四下尋找,貝兒會再次出現嗎?她應該會的,因為現在——他就要死了。
對不起,我故意不去想你,隻是……一種幼稚的自我懲罰,他想告訴她。
現在我還會給你寫信,隻是沒有辦法讓你看到了,他想告訴她。
他想伸出手,在懷裡摸這兩天新寫的信,但是找不到自己的胳膊。
那架米格-3戰鬥機轉了個圈回來,繼續掃射,子彈撞擊金屬橋架迸射火花,岸邊的石頭和灰土飛濺,沒有人能靠近。然後是一聲巨響,接着又是一聲,兩聲,三聲。橋上的炸藥引爆了。
一些燃燒的紙屑在上空飛舞,飄落在河裡。其中一張是一份電報。電報内容是:72小時内不允許撤退。
他擅自違背了軍令。
所以他才堅持要自己炸掉這座橋。無論從軍法還是從道德來看,他都犯了罪,他必須自己承擔這一切。
如釋重負。終于可以不再壓抑,肆無忌憚地想她。
意識裡開始看到更多畫面:她在明亮的教室裡上課,她和同學走在未來世界的高樓大廈間,她和一個穿藍色工裝的高大男孩站在一起……
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和平的世界,正義的世界。
天空中飄起細雪,阿爾伯特從橋上摔了下去。
他在最後一絲念頭裡,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罪責,他所在的世界除了戰争和殺戮,再沒有什麼值得的東西了。
貝兒,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