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變臉比自己還快。
風途回了個禮,順帶坐回椅上,“想必叔文兄與明月一樣不是中都人,此來中都是為何事?”
叔文也不惱,一邊說着,一邊往廚房走去,“實不相瞞,我是新入國子學院的學生。”
風途先是詫異,又想到他的家世便也淡然了。
廚中隻餘鍋碗瓢盆,連半粒米都看不見。想想本也該是這樣,叔文又回到院中,向風途邀約道:“家中無米,我欲做東,想請小兄弟到食肆小聚。”
這人怪客氣的,但風途自是不敢赴約,連忙起身告辭,“不勞,在下還有要事,不便多留。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目送着他離開,叔文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家中除了整潔之外也毫無異處,難道真如他所說嗎?
碧落宮外,莫禹天看着台階上緩緩移動而來的黑點,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平日裡天山并不見外客,今日也不到太常寺派人來取經文的日子,師父卻一早讓他守在宮外,等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那人慢慢近了,渾身上下亂糟糟的,衣服被磨得破破爛爛還沾着污血,臉上也髒兮兮看不出模樣來。他跌跌撞撞終于爬上最後一層台階,這才伏在地上連連喘息。
如此風塵仆仆,想必走了很遠的路。
莫禹天不願靠他太近,隻等着他緩息好要起身時才問:“是何人來訪?”
來人撐着身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勉強行了個禮,道:“清水山門下弟子,明月求見。”
沒想到這人竟是清水山一脈的師兄弟,莫禹天心中詫異:那一脈如今已沒落到這種地步了嗎?
他淺淺回了個禮,請對方先沐浴更衣。
兩人走了很遠的路,邁過好幾道門檻,踏上不知多少門台,才終于穿過一幽深高拱的石洞,來到一處浴池台。
這是一塊露天的地方,溫熱的泉水由上級流入池中,撩起薄薄霧氣,最後又順着一處豁口流到山下。水池旁由層層屏風與人迹相隔,眼前景緻開闊高遠,水天相接,似在仙境瑤池中。
見莫禹天沒有離開的意思,明月提醒道:“明月是女子身,還請師兄暫避。”
女子?莫禹天稍一愣神,連忙退避,回到正殿将見聞說與師父莫舜蒼。
莫舜蒼并不意外,隻是讓他日後多注意分寸。
沐浴熏香之後,明月跟着莫禹天來到了碧落宮。剛伏下身,就聽莫舜蒼開口道:“天山之水,醫不了心。”
從小清寺回去後,明月将自己鎖在屋内,把帶回的冊本張張翻閱。
那是一本殺生冊,條條羅列皆是兇事。
世間多苦厄,夜半入幽冥。難怪李大成當初會将此冊藏于小清寺中。
明月深感恐懼,卻不知恐懼的根源究竟是何。是源于外在,還是緣于内心;是手中這本罪诏之書,還是籠罩在頭頂之上的無形之勢。
自己該何去何從?明月無眠,故而決定暫時逃離那片是非,逃離面前的困苦,順勢來此濯清體内攝魂之毒。
但即便是天山之水也不能解毒,隻有清散之效。
用痛苦緩解痛苦,用束縛解救束縛,終行至天山腳下,登天階,求道明。
清明,微雨。
風途站在墳前靜默着,木碑上寫着兩個字:青扇。
這座假惺惺的土堆埋葬着自己假惺惺的過去。
“我該怎麼辦?”
墳沒有回答。
“請原諒我。”
也不知自己從何時起當真多愁善感起來,定是僞善的面具戴久了的緣故。
他從湖畔取下一支嫩柳,不知不覺走到了那處小院門前,順手插到了門上。
在天山之上,可以看到最純淨的天空。每到黃昏,明月都會躺在屋頂上,看着遠處一線橙紅慢慢被墨色覆蓋。
有時莫禹天也會悄悄來此,靜靜地坐在離她不太遠的地方一言不發,和她一起放空。
白天的時候,他們大多坐在一起抄錄經文,或者莫禹天請她去看自己種在園子裡的蔬果,與她交流自己種菜的心得。
當天色完全暗下來,明月穿過山洞,來到那處浴池台,沉浸在池水之中療愈。
在這裡看着遼闊的天空上繁星漸顯,人會生出些錯覺來,仿佛自己已脫離了肉身的束縛,登臨仙界。
沉醉其中,明月會漸漸忘記身在何處,好在總有一陣搖鈴聲将她喚醒。
是莫禹天。這并非天山的習俗,而是源于一次意外。
那日他遠遠站在高處,看見明月滑入池中不見,過了許久都沒有上來。他心中擔憂,飛身趕到屏風前,喚之卻無應。糾結之下,他闖入其中将她從池底拉起。
修身者不敢直目,隻隐隐瞥見黝黑池水中白色的身形便緊緊閉上眼,直到兩人都上了岸。
身後人匆忙攬住衣衫,“謝謝,我剛剛睡着了。”
莫禹天不知所措,微微回過身,又慌忙别過頭。水順着他下颌滴滴落下,他隻得匆匆丢下一句:“往後,我會提醒你的。”趕忙逃離。
這晚他失眠了。
無論他多努力讓自己忘記,卻偏偏無比清晰地回憶起女子長發上滴下的水珠,附着在了胸前細嫩柔軟的肌膚上。一道清澈的泉水從潔白修長的大腿上蜿蜒流落,劃過女子腳踝,沒入台沿旁的一灘水中。
那灘水是兩人一同從浴池中帶出來的。
水蕩出波紋,映着周圍石燈泛出的光暈,令他恍惚起來。
或許不該在那裡擺那麼多石燈。
這匆匆一瞥的景象在他腦中越來越清晰,他又忍不住想起明月剛來不久時,毒發在卧房中的呼吟。
空中薄白的床慢被她無意扯下,落到床上與她的身體糾纏在一起。
“幫幫我。”她說。
幫不了她。
師父說,攝魂散無解,唯一能做的,隻是讓她不傷害自己。
自己犯戒了!他恍然意識到,連忙起身來到殿中。
莫舜蒼正靜坐着,莫禹天跪伏在他面前,“弟子犯戒,起了邪心,求師父責罰。”
大殿内靜悄悄的,莫禹天覺得自己的心跳如雷聲一般。
“這是你的劫。”
明月覺得,莫師兄今天有些奇怪,不是避着自己,就是發呆,墨汁在紙上落下了好大一片墨迹。
“莫師兄?”
聽到明月小聲喊他,莫禹天方才回過神來。
“你怎麼了。”明月問。
“沒事。”莫禹天說着,将筆擱到一旁。
往後每到入夜時,他不敢再站在高處,隻是看到明月走進池台會在心中默默記下,而後等着時間過去,來到屏風之外晃動那把搖鈴。
這處池台位置并不好,偏遠,素日裡沒人會來,所以當初他才會讓髒亂的遠方來客到此沐浴。
現在她已離開半月有餘。莫禹天看着腳下黑不見底的池水,鬼使神差地褪去衣物,踏入池中,學着她的樣子沒入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