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騰的雲海被山巒劃破,作條條起伏的紗幔掠過峰崚,沒入谷壑。遙遠天邊,緩緩上升的旭日逐漸穿透了這片純白,為其鍍上一層澄亮的光。
少年收刀看向那片燦爛,欣賞着這番百看不厭的景象。崖上的風有些涼,冷卻了她額鬓剛出的薄汗。
身後有人徐步而來,明月回頭,對來人恭敬道:“師父。”
二人靜觀山景,直到明月忍不住開了口,“世事皆與願違,徒兒心中迷茫。”
“凡人皆有欲求,不知所欲,便會迷茫。”
“可是師父,古今禍事皆由欲起,若人無欲,天下可安。”
萬掌門笑道:“非也。人之為人,在于擇路,摒棄成人之道,人便成了物,物欲外化,則禍端起。如今你可清楚自己心中所欲為何?”
“我……”
“你的路,走對了嗎?”
明月醒來時,隻覺得渾身酸痛,稍擡起身,肋下一處傷口痛得她不能自已,索性還是躺着了。
小心轉了個身,見顧夒廷正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生氣還是擔憂。
“你竟騙了我們。你不願帶着世鸢離開,便是因為你與她同為女子的緣故嗎?”
明月強撐起身,斜靠在牆,愧疚道:“我并非有意欺瞞,隻是不如此,行事易節外生枝,還請顧大哥見諒。”
或許是吧。顧夒廷歎了口氣。
明月又說:“世鸢千金之軀,一向嬌貴,即便我帶她逃出重圍,她無名無戶四奔流亡,所攜金銀耗盡之後她又将無可依托,所以我不能幫她離開。”
“明月,你太狂妄了。”顧夒廷毫不認同地搖搖頭,“你怎知她隻能依托于人不能自足?世鸢自幼養尊處優是任性了一些,可并非不能自理,也不是目空刁鑽之人,你怎能這般随意評判她?”
或許他說的是對的,明月知道,自己不該剝奪世鸢選擇的權力,但這一年多來所見所聞的種種,也是萬萬不願讓她承受的。
見她面帶愧色垂眸無言,顧夒廷面上的氣消了一些,又擔憂起她來,“你傷得不輕,現在感覺如何?”
“又疼又累。他們人呢?”
“當日放下你我,風途便帶他們回去了,如今已有兩日。你不問問這是何處?”
“我往日來過。”
她往日也來此養過傷?顧夒廷有些唏噓,又說:“我去告訴農戶大哥一聲。”
說着,他拿起一旁的木拐,一點點向外走去。
明月這才想起他那日腿受了傷,“顧大哥,你的腿怎麼樣了?”
“一時半會好不了了。”
他出去後不久,阿若姑娘就進來了。
阿若姑娘不會說話,常以輕紗掩面,聽說是幼時被火燒傷所緻。不過隻看眼睛便知,原本應是個豔美的妙人。
上次臨道别前,明月還說等下次再見面,要送她錦繡坊的粼光紗,隻是這次匆忙,空手而來,明月惦記着還有些不好意思。
阿若為她檢查傷口,又換過藥,臨出門前,明月問她:“我答應過你,可我沒帶來,你生氣了嗎?”
阿若停下腳步,但并未轉回身,隻微一搖頭,便出去了。
沒有生氣,可明月總感覺她情緒不對。
這些日子在農戶大哥家吃得不錯,隔三岔五便見有人來送肉送糧,要說無一對自己人還真是不錯,若不是之前的事二人結下梁子,還是能交個朋友。
見明月看着手裡的飯菜發呆,阿若在她面前擺了擺手,又向着眉心張開五指,問她為什麼皺眉。
“阿若姑娘,你與無一相熟嗎?”
阿若想着,點了下頭。
“那他是什麼樣的人?”
這下阿若搖了搖頭。
“你也不知道。”明月顧自動起了筷,“多謝,每次都得麻煩你把飯菜送到床邊來,你也趕快去吃飯吧。”
又過幾日,風途來看她。
他來時,阿若正在給明月換藥,聽到他在院中與農戶閑聊,便匆匆換完藥從内門走過廳堂去後院了。
明月沖着她的背影安撫道:“你莫怕他,他雖然有時兇了些,倒也不是個絕對的壞人。”
她剛說完,窗柩便被人敲響,“在說我?那我可以進來嗎?”
見一旁的門開了,風途大邁兩步來到門口。
想起數日前她重傷倒地,自己終日擔憂害怕,如今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可算能安下心來。
“世鸢呢?顧大哥家中可安好?”
“都好,該傳的消息我也傳到了。雖說顧家被人盯着,不過你擔心的事應該暫時不會發生。”
他打量着明月又問:“你怎麼樣?傷口還痛嗎?有沒有其它不舒服?這幾日我無法脫身來看你,不生氣吧?”
我生哪門子的氣?明月緩緩往床邊走去,“雖未痊愈也已好多了。莫師兄呢?”
提起莫禹天,風途便有些心虛,“他……他有病,他自殘,就這樣。”他比手做刀,向着腹下,“就,就那,你知道男人這——你定是知道的。”風途肯定地點點頭。
明月看向他,眼中滿是疑惑。
風途繼續說道:“我當即就将他送到醫館,但你也知道,傷了這兒可不是說治好就治好的。不過老大夫也說了,他身體好的很,不會有什麼其他大毛病,已經活蹦亂跳地走了,大概是回什麼臨什麼苑了吧。”
明月仍不理解:“他為什麼這樣?”
“或許他是……怕影響修行吧。”風途趁着明月出神之際,偷偷擁住了她,“好了,他們那麼大人了,又不是你的孩子,不需要你為他們擔心。”
“可是——”
“沒有可是。”他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像母親哄着孩子入睡一般,“你是人,又不是神,你應該考慮的是自己。”
“你打算這樣不知禮數地擁着我到幾時?”
被發現了。
背後的手頓了頓,又繼續輕拍着,明月聽到耳畔傳來一聲淺笑。
“我隻是想念摯友罷了。何況你我原是孤幼,沒準還是血親呢,就當我想念家姐行不行。”
話一出口,風途卻把自己吓了一跳,松開手退出一步,驚慌地看向明月,“不會吧?”
明月在床邊坐下,“不會,臨清距中都這麼遠……”
其實風途并不記得自己身世,他出現在中都附近不代表他是中都人,畢竟幼年時自己也曾被人擄走過,還好師兄趕在那夥人離開前找到了自己,若是晚一步呢?
而且風途給自己看的那些名冊上,大部分孩子都不是中都人,因為在陌生的地方不會有人認出他們,而故鄉的意義也會漸漸從他們記憶中消失,如此他們便無處可去了。
明月看向風途,他也正期待的看着她,問:“想到什麼了?繼續說。”
“或有那種可能,不過可能性很小,非常小。”
非常小?風途在床邊緩緩坐下,臉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不能讓這種可能性出現。
床上的被子還溫溫的,明月拉起裹到身上,“其實我一直有一事不明。你們跟着他究竟圖什麼,為了報恩?還是求利?或是盡忠?”不過想想,一個個似乎也不怎麼忠,“若真如你所說想要離開,以你如今的能力也并非不能遠走。”
陽光從窗縫擠進屋中,在床下勾勒出一道明亮的光線。風途沉默片刻,目色冷冽起來,連聲音也低了三分,“我的背後,有一把長着眼睛的弓箭時刻瞄準了我。”
見他又開始說自己并不擅長的謎語,明月隻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以為你會說,他下毒控制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