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這早已是許久以前的故事了。為何說這是許久以前的故事呢?因為那時候的大貴族隻有三家,分别分布在東方、西方和南方,而北邊還是一片散漫之态。
不過這故事說久也不久——這是韋宗天子在位期間發生的事情,如今當皇帝的是他的長子。總體來講,這件事距離現在,是一件不太近也不太遠的事情。正因這件事發生的時間不太近也不太遠,所以記得它的人也并不算多。
但盡管如此,也不代表便沒有人記得它了。
如今是韋宗的長子做皇帝的年間。我是個普通女子,會一點機關之類的東西,曾是在湛機閣學的。我曾在湛機閣待了不過兩年,因此對那裡也不算太熟,後來才聽聞閣主人湛氏敗落了。剩下的事我一點也不清楚。北境冷時還是無比冷的,因此我需披着雜色的狐裘,蜷縮在屋子裡烤着暖爐,一點也不敢出去轉。
外頭沒有雪,隻有能把人臉如刀子一般割過的風,還有掉光了葉子的枯楊樹,以及一個人。那個人是個男人,身材有點魁梧,想必也是北方人。他頭上戴着鬥笠,身上披着厚厚的銀灰色狼皮,腳上踩着敦實的靴子。他雖然見我屋子的門半開着,卻不硬闖進來,而是有禮節的敲了敲門,經過我同意後方才進來了。
男子揭下鬥笠。我這才發現他的容顔與二三十歲的年青人無異,可頭發卻白的吓人、白的異常。他的頭發灰白灰白的,白中帶着稀疏、帶着潰爛。我因瞧見了他這頭奇怪的白發,從而表現出震驚的神色來。我瞪大了眼睛凝望着他,可他又好似不見怪似的,同我平靜講道:“沒事的姑娘。我不過是得了一種怪病,早在很年輕時便得了。”
男子對我講他如今叫蕭北行,曾經叫湛雁歸。我因為已經許久沒遇到過姓湛的人,便又一次覺得不可思議。我趕忙問男子來找我做甚,他隻對我講因聽說我曾在湛機閣待過,想過來叙叙舊。
“我對那裡并不熟。我也就在那裡待過兩年。”我不鹹不淡的對他講道,“不過有一個人我聽說他還活着……我本以為自湛機閣沒了以後,湛氏的族人就全部下落不明了。我跟他還有點熟悉,我曾給他打下手過。”
“他的身份不一般。他叫湛雁歸,是那裡的少主……”我一邊一個字一個字機械般的吐露着話,一邊又因話中突然吐露出了“湛雁歸”三個字而驟然惶恐着。我突然想起這個白發怪人跟我講,他叫湛雁歸。我的身子猛地一顫,使得我身上的狐裘也歪斜了一下。
我道:“就是公子你,對罷。天啊……你究竟是怎麼了才會變成這副樣子。”
雁歸失落的攤坐在地闆上。他灰白的頭發已幾乎掉幹淨也爛幹淨了,如今剩在頭皮上的早就沒了幾縷,全用一柄簪子绾着——這些看起來便憔悴的發絲,顯得他人亦憔悴。盡管他長得還俊朗,但也不顯得這樣的他很有精神。雁歸的眼中全然無光,嘴唇也沒有任何色澤,他隻撬開嘴,從嘴裡一頓一頓的蹦出來字:“南、塵、死、了。”
“南塵是誰?”我的目光向他望去,先裝滿了疑慮和不解,随後又莫名其妙的打消了。我的眼裡随後裝起了一點點恐懼,以及一點點難以置信。
“祝南塵死了。他死了。”
他當真認識那種大貴人。我如今的腦海裡隻有這個念頭。
“我父親本就功名心重。他一開始便想效仿着那些顯貴人,讓自己家也做回顯貴。因而有他這個人在,本就是大機關閣的湛機閣在北方收了一盡的門生。他前半生都過得順順利利,直到後半生突然出現了他的克星。”雁歸跪坐在地上,他絲毫不管自己有沒有靠近暖爐,也絲毫不顧及自己是淨腿坐在地上的、腿下根本沒有鋪墊子。他就這樣一人絮絮叨叨了起來。
“那個叫冥原道的年輕小子……自己第一個出來立門戶,不出好久就把我父親超越了。父親說我湛機閣傳了好幾代的底子,竟也抵不過一個年輕小子的能耐。原道的确是個罕見的天才,我覺着罷……千百年來,我們這些工于技巧的人裡頭,也就隻能夠出他這麼一個人。”
“我見過原道,他很内向、很木讷、很一根筋。倘若不向旁人講他是天縱奇才,旁人還以為他是呆子。我父親也以為他是呆子呢,他覺得那小子隻會工于技巧,根本不會耍心眼。可他倒是會耍心眼啊……先帝叫人修築雲京城的時候,怎麼沒人舉薦他呢!”
我隻在一旁靜靜地聽着。畢竟曾經與我熟識的人不多了,如今算下來除去雁歸,也就沒剩下幾個了。我如同聽故事一般在聽他講話。
“你應該知道那件大事罷……那是件很大很大的事,就算當年沒出生或者還年幼的人,後來也會知曉那件事的。”雁歸轉過頭來,對我淡淡說道。
“如今的雲京城是翻新過一回的,離舊址往東南偏移了一點。先帝年輕的時候,覺着舊時的京城看着老朽,便打算找人翻新一回。朝廷裡說是找了許多人不合适,于是便打算往民間找找人。由于北境重百工之風盛行,那時候朝廷的人就決定往北邊找找。但北邊的人給朝廷命官舉薦了原道,沒有舉薦我父親。”
“如今的新雲京城是原道閣主主持修的。所以後來原道青雲直上,我父親相比他失勢,也是正常事。但我父親善妒,一開始便盯着原道揪了許久,卻殊不知原道一心撲在機巧上,跟本沒心思搭理别的。後來原道顯得更得勢了,我父親就更嫉妒他了。他這一通脾氣,氣走了一衆門生,逐漸的也把家妒敗了。”
“我父親想叫我有出息,以後比原道還要厲害百倍。可冥原道是什麼人呐……”
雁歸吐完了話,便又長擡起頭。他似是想要嗚咽出來,又似是沒法嗚咽出來。
我坐在他旁邊,披着狐裘烤着暖爐,一時間也和他一樣,什麼也不想說。外頭還是沒有雪,隻有寒風和枯楊樹,但是沒有半個人影。
玖
韋宗年間,北境湛機閣湛家的長子取了名字叫做雁歸。雁歸乃是大雁北歸的意思。那時的北境不比東、西、南三境一般繁華,在北境也沒有像其他三境一般的大貴族坐鎮。北境以興百工見長,因此北境的大戶皆是工匠起家。雁歸家也不例外。
湛家在諸多制作機械、修建城池的工匠家裡算是資曆老些的,如今家裡經營的湛機閣已經傳到了湛卓閣主——也便是雁歸的父親這一代。湛卓閣主不僅性子驕傲、有着振興家裡的雄心壯志,而且似乎還将這一希望壓在了雁歸頭上。
說起來湛卓在行裡也是個頗有名望的師傅。若不是湛卓如今年紀大了,雁歸又恰好到了十幾歲的青壯年年紀,湛卓也不會感到焦急如此。可雁歸卻偏偏是個沒有機巧天賦的孩子。
雁歸痛恨自己身為長子,在機械方面卻一無所成。或者說雁歸甯可自己不要做長子、再或者不要生在這樣的家庭裡——他似乎更喜歡詩書禮樂,家裡卻沒條件供着他。于是雁歸待在家裡的時候便隻想把自己藏在角落裡。
湛卓痛恨自己兒子不争氣的同時,北方的機巧界又出現了一位可畏的後生。那後生名叫冥原道,大抵隻有二十多歲、年紀輕輕便自立門戶。湛卓自以為原本屬于他的、天子所召的主持修建雲京城的機會,卻被冥原道橫插一腳搶走了。
那時候整個北境都在傳頌,說冥原道奉天子之命,前去主持修建雲京城了。
湛卓走入湛家的某處屋子,忿忿不平中找見垂着頭躲在角落裡發呆的湛雁歸,然後就像拎着一隻貓狗一般把湛雁歸橫拎出來。
湛卓向雁歸吼道:“你個不成器的王八蛋!為父用了這麼多的精力花費在你身上,結果你非但不給為父争氣、反倒還給為父拖後腿。我這次本來可以承天子之命,南下修建雲京城去。結果半路偏偏殺出個冥什麼原道來……真是奇怪。”
湛卓前半句話怒吼完畢,後半句話話音逐漸低沉,語調中夾雜着陰陽怪氣。
亦是那年,冥原道的滄冥閣崛起、湛氏瀕臨危機。湛雁歸不顧父親的勸阻南下雲凰。雁歸覺得自己在北邊待不成了。自己這個湛家的所謂少主,表為風光的繼承人,實際分明是個可憐的空殼子。他需要換個環境走走。
南邊的世界同北邊的世界可是大不一樣的。北國冬季嚴寒,而南國四季如春。北人穩重寡言,而南人溫潤善語。北方沒有大貴族,而南疆廣闊的十三主城地域,就是祝氏一手遮天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