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長甯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醫院的,自從柏續提出要他和章家解除領養關系的那一刻,他的思緒就被徹底凍結了。
——滋滋滋。
手機不斷地傳來來電震動,都是章長叙打來的。
章長甯從醫院病房落荒而逃的那一瞬間,章長叙就追了出來,隻不過對方畢竟是醫生、下午還有坐診工作,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為了他而丢下病人。
又一通來電結束,緊接着,微信就傳了進來。
有章長叙的,有沈眠和章渡的,也有好友柏續的。
章長甯心口堵得慌,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些人,于是逃避般地給手機按下了關機,隔絕了一切的詢問。
雖然不知道一向和他要好的柏續為什麼會提出那樣的要求,但章長甯願意應下“解除領養關系”的條件,換句話說,哪怕章家真正的小兒子不是柏續,而是其他人——
他也一樣不會想着霸占這個“章家小少爺”的位置,畢竟從一開始就不是屬于他的。
午後的陽光落在身上,卻沒給章長甯帶來絲毫的暖意,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回想着這些年成長路上的點點滴滴,越想就越忍不住酸澀——
章家的每個人都對他太好了,他舍不得。
章長甯就這麼從天亮走到了天黑,直到夜幕降臨,他才不知不覺地走回了章家所在的别墅區。
“……”
章長甯遲疑了幾秒,還是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一出現在章家别墅的門口,立刻就被準備開車出門的章長風給發現了,“小弟,你回來了!”
章長風直接将車子停下,下車走近,“你去哪裡了?打電話怎麼還關機?”
“大哥。”
章長甯開口喊了一聲,嗓音有些啞,“你也知道了吧?”
章長風沉默兩三秒,點頭,“嗯。”
确認DNA報告後,章長風就從父母的口中得知了這件天大的喜訊——
找了二十年的孩子不但沒有出事,反而一直在他們不遠處生活着,而兜兜轉轉和他們家産生了許多聯系。
當然,今天下午在醫院裡發生的事情,章長風已經從父母的口中得知了全過程,這不,他見章長甯始終沒回電話和微信,正打算開車出去找找。
“小弟,你聽大哥說——”
“當年那件事情不是你的責任,爸媽當初領……領養你,絕對不是把你當成柏續的替代品,從始至終,你都不需要在這件事上有任何的負擔。”
如果可以,他們章家願意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柏續,但這不代表章長甯就不再重要、不再是他們家中的一份子。
“雖然我還沒見過柏續,但我相信長叙、相信你,也相信延枭他們兩兄弟的眼光,說不定他下午提的那個條件隻是在和大家開玩笑,我……”
章長風越是關心他的情緒,章長甯就越覺得難過。
“大哥,我沒事。”
“……”
章長風觀察着章長甯的情緒,改口,“也好,回家再說,爸媽和奶奶都在家等你呢。”
章長甯下意識地追問,“二哥回來了嗎?”
章長風不久前才和章長叙通過電話,“他剛下班,應該還在路上。”
“好。”
章長甯心弦松了一瞬,說不上為什麼,眼下他最害怕見到的人不是柏續、不是父母,而是章長叙。
章長甯剛進屋,沈眠就立刻跑了上來,“小甯!”
章老夫人在兒子章渡的攙扶下也急切上前,“你這孩子,跑哪裡去了呀?奶奶這心都快擔心得跳出來了。”
“小甯,媽媽知道今天下午在醫院發生得太突然了,我一時間沒控制好情緒,無意中也傷害到了你,媽給你道歉……”
章長甯勉強止住的情緒,又因為沈眠的幾句道歉而翻湧。
他眼眶發紅,環視了一圈,“爸,媽,你們沒有做錯任何事、也沒傷害到我,不要和我道歉,說真的,現在柏續才是最重要的。”
“他才受傷轉醒沒多久,這些年也過得很不容易,你們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親兒子,當然得多花心思在他的身上。”
章長甯說得都是真心話,不摻任何假意,“他提出的要求,我能接受,我願意和章家、和你們解除領養關系。”
“小甯!”“小弟!”
“……”
章長甯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決定隻能從他的口中說出,要不然,章家衆人是斷然說不出口的。
“爸,媽,奶奶,還有大哥,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
章長甯環視了圍在自己身邊一圈人,揚起一個故作輕松的笑容,“沒了領養關系,不代表我們就是形同陌路了,不是嗎?”
“這些年,你們對我的好,我都記着。”
“隻要你們願意,我以後還是會想盡辦法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的。”
沈眠的眼淚也在眼眶裡打轉,“傻孩子,說什麼呢,你本來就是我們家的孩子。”
“我知道。”
章長甯握了握沈眠的手腕,然後才提及另外一件事,“但是我想請你們給我一段時間,我最近暫時不想住在家裡。”
“小甯?”
“我、我想暫時處理一下情緒。”
有些事情,做起來比說起來更難。
章長甯能接受解除領養關系,不代表他就沒有情緒起伏,他怕自己住在家裡、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到最後隻會自私地舍不得。
章長甯低下頭強忍着眼淚,“求你們了,讓我靜靜吧。”
他之所以回家,是為了給長輩們一個交代、不想讓他們替自己擔心;他之所以離開家,也是想給自己一個逃避的空間。
……
章長叙一下班就迅速打卡離開了醫院,隻不過高峰期的路上有些堵,等到返回别墅時,家中已經沒了章長甯的身影。
章渡等人圍坐在客廳裡,各個心事沉沉。
章長叙蹙眉,“長甯呢?不是說他已經回來了。”
章長風對上他的視線,将不久前發生的事情簡單複述了一遍,“小弟不願意我們圍在他身邊,說想要一個人冷靜一下。”
章長叙眸色微變,“他說要冷靜,你們就真讓他這麼走了?以他現在的情況,萬一在外出危險了怎麼辦!”
沒了平時的冷靜沉着,反倒是隐隐帶着怒意的指責。
“……”
章渡和沈眠從未見過章長叙用這份神态和他們說話,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章長風察覺到章長叙關心則亂的失态,走上前,“長叙,是小弟執意要走的,我們不是沒有挽留過……”
他頓了頓,低聲提醒,“手心手背都是肉,爸媽哪裡會舍得?”
遇到這種事情,章渡和沈眠又能好過到哪裡去?
章長叙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偏重了,不着痕迹地壓了壓呼吸,“我出去一趟,晚餐不在家裡吃了。”
章長風哪裡能猜不到他的想法,“長叙,你上哪裡找小弟啊?”
章長叙頭也不回,“我會找到的!”
越是這種關鍵時期,他就越不可能留下章長甯一個人!
……
是夜。
悅灣别墅區自從建成起,就成了很多商業性工作室的香饽饽首選,柏續的陶藝工作室的選址也在這裡。
不過這個時間點,這排的工作室都已經下班了,挨家挨戶黑黢黢的,隻有綠化道路的路燈組成了為數不多的光亮。
“滴!開鎖成功!”
章長甯解開工作室的門,摸黑走了進去。
從章家别墅離開後,他其實就沒了方向,一時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思來想去,沒去找合适居住的酒店,而是打車來到了工作室。
章長甯走到二樓屬于自己的辦公室,打開一盞小凳。
還好他平時因為工作之外的午休需求,安排了一張還算舒适的單人躺椅,能暫時對付幾個晚上。
筋疲力盡的章長甯沒想着關門,而是就這麼坐了下來,他蜷縮着身子将頭埋進膝蓋,這才放任自己情緒傾斜。
輕微的抽泣一點點地在辦公室裡回蕩,壓抑又無助。
章長甯總以為清楚明白自己的身世、做好了自己這個“赝品”随時會被“正牌少爺”換回的準備,可是到如今,這件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和柏續解除領養身世後,他還能留在章家嗎?還能以什麼身份留在章家呢?如果讓外人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罵他厚臉皮?
或者,他該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嗎?可當初的他就是被抛棄丢在孤兒院的小孩,連着三四年都沒有家裡人來找。
恐怕,他真正的父母親人早就不要他了。
“……”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章長甯胡亂地想了很多,始終沒有明确的方向。
忽然間,一樓響起了電子門解鎖的聲響。
章長甯茫然擡頭,不确定地看向了虛掩的辦公室門,旋轉樓梯上開始出現了腳步聲,并且離得越來越近。
章長甯本能地緊張起來,他急忙拿起辦公桌上裝飾用的石膏像,充當自己的防身用品。
虛掩的門推開的刹那——
章長甯迅速舉起石膏,喊道,“誰!”
“甯甯?”
“……”
章長甯對上章長叙突然出現的身影,錯愕地愣了兩秒,再然後,更為濃烈的情緒如同瘋狂生長的藤蔓将他團團包裹。
章長甯覺得自己似乎忘了呼吸,手中的石膏像猛然墜在了地上。
章長叙幾乎是同時有了反應,直接一個大跨步就将他擁在了懷中,“沒事了,我在這兒。”
“……”
哥。
章長甯張了張嘴,昔日最容易出口的稱呼此刻就堵在了他的喉嚨裡,愣是沒有勇氣再說出來。
章長甯無力地合上眼,終于明白自己内心深處最最恐懼的是什麼——
一旦解除和章家的領養關系,他連和章長叙做“親兄弟”的資格都沒有了,他再也無法借着“弟弟”的名義和章長叙去相處、去生活。
他那本來就見不得光的感情,以後連合适的僞裝都不能有了。
章長甯感受到章長叙掌心落在自己背上的安撫,強撐着開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怎麼進來的?”
“你對酒店那種地方從來就沒有歸屬感,我想了想,你短時間内隻可能往這裡躲。”
自從元旦那會兒逃跑出國後,章長叙就已經拿下了章長甯的護照的管理權,既然不可能出國,那麼工作室就是章長甯最熟悉的環境之一。
“電子門的密碼是我問柏續的,他也想讓我告訴你,下午之所以說那話,初衷不是為了傷害你。”
“我知道,柏續他對我一直很好。”
“甯甯,跟我回家,好嗎?”
“……”
章長甯強迫自己從章長叙溫暖的懷抱中,搖了搖頭,“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你也走吧,我一個人待在這裡挺好的。”
章長叙還是很擔心章長甯的狀态,改口,“那我留在這裡陪你。”
章長甯擡眸看向章長叙,沒了往日的親昵和活潑,隻剩下近乎麻木的疲憊和空洞,“你繼續留在這裡,隻會讓我覺得有負擔,我不需要你。”
最後五個字,咬得很輕,卻砸得章長叙心髒發緊,“你趕我走?”
“我隻是想一個人緩緩。”章長甯不敢再看他的眼神,“我真的需要時間考慮清楚,未來的路到底該怎麼走。”
他不想看見章家的任何人,更不想看見章長叙,否則隻會讓他變得優柔寡斷、寸步難行。
“很晚了,我真的很累,你走吧。”
“……”
章長叙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尊重了章長甯的決定,“好,給你時間慢慢緩沖考慮,有事随時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