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基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啊,他嘔心瀝血,日夜不辍,才終于讓虞朝逐漸擺脫了世家的陰影走上通途,若此陷入内亂……一切便又将回到原點。
他絕不接受這樣的結果,他要這山河延續,即使代價是引頸就戮,身名俱滅。
“又是這套說辭。”陸擎洲自嘲一笑,好像在嘲笑自己居然還對這位皇兄抱有一絲别樣的希望,“從年少時起,你就總能為自己的卑劣的所作所為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
“可事實上所謂天下太平,衆生安樂的夙願,不過是你掩蓋自己欲壑難填,冷血無情的遮羞布,令人惡心至極。”
“随你怎麼說,朕從來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同。”陸擎元笑了笑,目光中仍是沒有半點波動,“但你必須知曉,天道無情方能損有餘而補不足,帝王也應如此。”
“小十一,待你坐上這個位置自會明白……不,其實你已經明白了,你年幼時由朕教導,長大後亦與朕相像。”
所以他們也注定會走上一條相同的道路。
“政變真是再好不過的時機,所有的權勢滔天的蛀蟲在戰火下都會化作待宰的羔羊,所以……你殺還是不殺?”
“你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整個中正殿中落針可聞,陸擎洲望着那雙清明的雙眼,握着刀柄的手被硌得蒼白:“我并不否認你的道路,但我也絕不會像你一樣親疏不分,最後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好,那朕且拭目以待。”陸擎元沒有反駁,隻是這般笑着應道。
他知曉陸擎洲自小就重情重義,可那又如何?情義二字實在是輕若鴻毛,被碾碎吹散時連聲響都不會發出分毫。
言盡于此無需多言,陸擎元移開了目光淡淡道:“譚盛,把信呈給齊王。”
“是。”
一封印着印玺的書信被放在了桌案上,陸擎元将它向前推去放在了陸擎洲眼前。
“安西乃是邊塞重鎮,不可無人,有了這封信後蕭雲樓會全心全意輔佐于你,日後西北若有戰事你也不必憂心。”
“英雄惜英雄,想來按照你的性子也不會将他立斬馬下……”
“夠了!”陸擎洲低吼着打斷他,将那信件連同筆墨紙硯一齊掃在地上發出了一聲巨響,“我用不着你的施舍!”
長刀出鞘,陸擎洲看着燭火下閃爍的刀芒,隻覺令人窒息的無力感漸漸淹沒了他的全身,讓他如堕泥潭喘息不能。
陸擎洲恍惚間聽見殿外的喧嚣聲已然漸漸遠離,想來此時的玄焰軍已經掃蕩進了内宮吧?南北二衙十六衛,統共兩三萬人,如今還剩下多少呢?
這滿城鮮血将人熏得作嘔,可若是明日下上一場瓢潑大雨,那城牆與街道上的斑駁痕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再過上幾天,連同通化門前的屍骨也會被一一掩埋。
同室操戈毫無意義,可他們卻不得不這麼做。
陸擎洲一整日都未曾出手,此時明如霜雪的刀刃上幹幹淨淨,沒有沾染半滴鮮血。
直到此時此刻。
鋒利的刀刃穿胸而過,陸擎洲感到溫熱的鮮血順着刀刃流下,卻被刀镡阻隔在外半點都沒有沾染在他的指尖。
“小十一,這大虞江山便交給你了……”
陸擎洲握着那柄染血的長刀搖搖晃晃地踏出了殿門,月光下他擡眸看去,隻見眼前的荷花池中菡萏初綻,一如往昔。
“這是哪間宮室出來的,怎麼生得這般寒酸……什麼?他就是那個賤婢生的孩子?這中正殿是他該來的地方?你們怎麼做事的?”
“殿下息怒,息怒……隻是陛下有令,凡是年滿五歲的皇殿下皆需每月問課,以前十二殿下未足歲倒是好說,但如今十二殿下也到了年紀,中間少了個人若是被陛下發現,實在是不好交代啊!”
“說得也是,不過他這副樣子如何面聖?也不怕髒了父皇的眼睛,來人,把他丢下池去洗洗幹淨……若是病了死了也無妨,正巧能免了問課。”
他至今都記得這方池水的味道,粘稠,酸苦,還帶着一絲幾不可聞的藕荷香氣。
“都圍在這幹什麼呢……混賬!中正殿前都敢鬧出這等動靜,你們當真膽大包天!今日的課也不必問了,通通回去閉門思過,父皇那裡孤自會解釋。”
“抱歉,從前未曾注意到你的境況……你的名字不好,孤去向父皇新求一個吧,平日若是無事,便多來東宮走動,孤會親自授你課業,不必擔心。”
所以他和陸擎元是從何時開始陌路兩立的呢?他記不清楚,隻知道當他終于成長到可以為兄長,為大虞而戰時,一切就都變了。
“殿下,殿下?”
眼前過往的的餘影被這道聲音攪散,陸擎洲收回目光轉頭看去,隻見趙磬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身旁。
“情況如何?”陸擎洲聲音平穩,完全聽不出半點異樣。
“臣無能,陸景淵為人所救,不知去向,至于其餘皇子……皆已伏誅。”
“嗯,跑了就跑了吧,暫時沒空管他。”陸擎洲說着便往中正殿外走去。
如陸擎元所說,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不論是受拘皇城的宗親,還是遠遁荊州的王家,于他而言都不過是待宰的羔羊。
王季生自覺能在這同室操戈的亂局中改朝換代,卻不知自己一輩子困于方寸之地,不知從幽冀諸州爬出的餓狼是何等可怖,更不知自己始終是他們兄弟二人心照不宣的獵物。
“放出消息,本王身受重傷,性命垂危。”陸擎洲眉峰冷銳,心中所有的悲痛與傷情盡數掩埋。
“另外,讓趙澤風領軍兩萬從豫州繞行,截斷王氏後路……本王要血洗荊州,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