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下,官道前方漆黑一片,似有噬人的巨獸在盡頭張開大嘴等待着來人自投羅網。
葉安揮劍砍下武裝在馬上的铠甲,帶着謝樽和陸景淵在道上疾馳,感覺到懷中謝樽氣息越來越弱,葉安恨不得把後面坐着的陸景淵踹下馬去。
“抱緊了,若是掉了下去,你就在這裡自生自滅吧。”
官道兩側時不時傳來烏鴉鳴叫,待到離城十餘裡,葉安終于停了下來。
葉安翻身下馬,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謝樽也抱了下來放在地上,将一顆藥丸塞進了謝樽嘴裡,吊着一口氣、
“拿着。”葉安吹燃了火折子遞給陸景淵舉着,自己解開了謝樽的血衣。
放眼望去沒幾塊好肉。除了幾道見血的大傷,還有不少紫紅色血點密布的淤青。
看着謝樽身上的傷,葉安咬緊牙關,心髒跳得極快,他把藥粉灑在了謝樽右肩還在冒血的傷口上,又扯了衣料草草包上。
為了上後背的藥,陸景淵抱着謝樽,對方的頭靠在他肩上,淺淺的呼吸就在耳畔。
他能感受到随着藥粉的灑下,謝樽的身體在輕微的顫動,溫度也在緩緩流逝。
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在陸景淵眼中,漾出波紋。
“不行,要去青崖谷。”葉安聲音沉冷。
謝樽内息紊亂至極,他對療傷一事并不擅長,還需要盡快趕去找崔墨救人。
葉安把藥粉灑完,用自己内裡尚且幹淨的衣袍把謝樽裹了起來一把抱起。
青崖谷,陸景淵聽過這個地方。
青崖谷是天下聞名的醫谷,杏林聖手多出于此,地處秦嶺,離長安并不算遠,不過所在隐蔽,鮮有人知。
“把這個吃了。”葉安将一顆藥丸掏出來遞給了陸景淵。
陸景淵回過神來,沒有猶豫接,過藥丸便直接吞了下去。
“你不問問這是什麼?”
“不必,前輩若有歹意,方才便不會帶我出來。”
葉安斜睨了他一眼,抱起謝樽道:“你這條命是我徒兒救回來的,處置之權自然不在我手。”
“多謝前輩。”陸景淵看着葉安,眼神幹淨地沒有半分雜質。
“行了,廢話少說,你坐後面,自己拿衣袍與我綁在一處。”
……
青崖谷中四季如春,穿過一道常年濃霧彌漫的隘口,入目便是起伏的青山與漫山遍野的花,幾片木屋連綴其間,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你徒弟這次傷的可不輕,需得好好養上兩三月。”木屋内,崔墨收起銀針對葉安說道。
崔墨須發皆白,已經上了年紀,他醫術超絕,揚名已久。
“動不了也好,這段時間長安離亂,我怕他頭腦一熱又攪合進去。”葉安坐在謝樽床邊,把他臉上的面具取下放在一邊,用濕布清理着他臉上幹涸的血迹。
救了陸景淵已經足夠,要是再摻和到些敏感的事上可就更麻煩了。
“這段時間就讓在這休養吧。”
“嗯,這谷中避世,你大可放心。”崔墨寫着藥房擡頭看了一眼葉安。
“還有一事……“葉安不知道該怎麼說,停了半天。
“我那不容外人,但外面那孩子是我故人之子,還請……你照顧一二。”
崔墨一時沒有說話,他雖避世而居,但也并非不聞窗外事,在這個節骨眼上,外面那孩子多少有些麻煩。
但這是葉安所求……
他與葉安數十年交誼,葉安又于他有恩。
“幾月不見,你倒是見外了不少。”崔墨笑道。
“……多謝。”葉安說完,胃裡忽然一陣翻江倒海,随即就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咳嗽聲。
葉安緊緊捂着嘴,壓抑着胸口劇烈的疼痛。
咳嗽聲平靜下去後,葉安張開手掌,意料之中的赤紅色落入眼中。
葉安自嘲一笑,這些年他都快變成個廢人了,不過幾招,這具殘軀就成了這個樣子。
還是清晨,谷中霧氣未散,遠處的峰巒碧樹被攏了一層薄紗,顯出潑墨一般的黛色。
陸景淵獨自一人坐在山石上垂着眼一動不動。葉安不許他跟進去,也不知道那個人情況如何。
沉玉并沒有消息傳來,想必是沒有跟進青崖谷,不過也無妨,東宮上下的事宜他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有沉玉在外足矣。
“想什麼呢?”
葉安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陸景淵身後,他動靜極輕,出聲前并未引起陸景淵的注意。
“前輩。”陸景淵收攏了心思,起身道。
外面的事都在意料之中,不過按部就班,如今他要謹慎處理的,是眼前這意外出現的兩人。
他需打起十二分的謹慎,想好以怎樣姿态應對。
“我徒兒需在谷内調養些時日。至于你……”說到這,葉安壞心眼地停了下來。
從葉安的角度,隻看得到陸景淵的發旋和略微有些僵直的身體。
到底還是個孩子,葉安在心裡歎了一句。
抱手看夠了陸景淵緊張的模樣,葉安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你這條命是我徒兒救回來的,你的去留……便等他醒了再由他決定吧。”
山中無曆日,轉眼三天過去,葉安早在兩天前就離開了,不知去向,而謝樽依舊未醒。
不知為何,謝樽的房間每日隻有崔墨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出入,陸景淵依舊被禁止靠近。
每當陸景淵想要前去探問時,都會被崔墨笑着拒絕,隻說傷者需要靜養,照顧的事宜有他小徒弟一人足矣。
關于原因,陸景淵想過很多種可能,但都難以驗證。
崔墨的小徒弟名叫婉婉,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紮着兩個羊角辮,眼眸清澈如水,對什麼都是一副好奇的模樣。
“師父說他這兩天就能醒,你也不用太過擔心啦。”婉婉笑着從竹籃裡拿了一個脆桃,一轉身就見藥爐裡的火苗突然竄得老高。
“诶诶诶,你别走神呀,煽輕點,這火太大了些。”
婉婉看着陸景淵熬藥的樣子十分抓狂。
昨天,這人說謝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想要為他略盡綿薄之力,自己想了想,便将熬藥的任務交給他了,沒想到,這人看着倒是靠譜,做起事來确實一點都不靠譜!
弄得她都不敢讓他單獨看火了,還不如她自己來呢。
“抱歉,這樣嗎?”陸景淵正出神想着長安城的事進展到何種地步了,聞言回過神來,放輕了動作。
“嗯嗯,就是這樣。”
婉婉看着小下去火苗松了口氣,又從竹籃裡拿了個桃子問道:“你要吃嗎?在溪裡蕩了半個時辰,涼絲絲的,可好吃了。”
“多謝,不必。”陸景淵笑着回絕道。
婉婉也不在意,提起籃子站了起來:“好吧,你不吃算了,我找其他人去,要熬滿兩個時辰哦,我一會再來。”
婉婉說完就拎着桃子跑了出去,留下陸景淵一人。
雖說谷中四季如春,但夏日裡還是比平日熱上不少,陸景淵守在爐前,很快就被熱氣熏得汗如雨下。
他輕輕扇着扇子,看了看遠處婉婉的身影。
昨天他問過婉婉一些關于那個人的事,但婉婉卻和他一樣,也是一無所知。
到了今天,他甚至連那人叫什麼名字都還不知道。
思緒間,陸景淵突然注意到一旁的房門被緩緩打開,他停下輕輕煽動的扇子,随即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怎麼熬個藥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
陸景淵聞言心頭一震,連日浮動的心緒被撫平,他轉頭看去,隻見謝樽穿着月白的單衣,發絲淩亂,半靠在門框上,他臉上的面具已經被摘下,面具下的面容清秀平淡,帶着肉眼可見的病色。
他醒了,陸景淵在心中念道。
看着陸景淵發愣的樣子,謝樽忍不住輕笑一聲:“怎麼,這才幾日,你人便傻了?”
陸景淵收回視線,繼續看着眼前的藥爐:“前輩剛醒,莫要見風,先進去吧。”
“前輩?”謝樽心髒一跳,耳垂忽然有些發癢。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叫他,直叫得他起一身雞皮疙瘩。
謝樽輕咳兩聲,有些不好意思:“我姓謝,名懷清,你若不介意,叫我謝大哥就好。”
懷清是謝樽的字,不久前及冠時葉安為他取的,出門在外,謝樽便用謝懷清這個名字。
聽見這個姓氏時陸景淵愣了愣,又很快回過神來。
“謝大哥。”陸景淵毫無負擔地叫道。
“嗯。”陸景淵的聲音溫和又乖巧,謝樽心裡很是受用。
“怎麼弄得一身黑灰?要不我來吧,你先去洗洗。”
陸景淵一身的灰,在謝樽眼裡像一隻在竈下裡打了滾的奶貓。
“不太習慣罷了,練上兩日便好。”陸景淵拒絕道。
“好吧,這些常事會了也……”好,說不定哪日還能用上。
還沒說完,謝樽就閉上了嘴,他怎麼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呢,人家一個金尊玉貴的皇子,以前恐怕連茶壺都沒拎過,如今遭逢巨變,自己還要插上一刀。
罷了,反正他總歸是要習慣的,長痛不如短痛,早些長大獨立也好。
話是這麼說,但看着眼前坐在木凳上煎藥的少年,謝樽又覺得心頭有些發堵。
陸景淵感覺謝樽後面還有話要說,又見謝樽半天沒出聲,便擡頭看了過去,眼神疑惑。
就在謝樽頂着陸景淵的目光斟酌詞句,正打算開口安慰幾句時,婉婉清脆的聲音就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謝大哥!你醒了呀!”
“怎麼剛醒就出來了呀,快進去,要是又發了熱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