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江卻照常放學後送晏藜回家。
江卻的自行車後座曾是南平市一中無數女孩子的夢想,晏藜總是生怕有朝一日被人撞見招來嫉恨,幾次婉拒無果後,她向他請求,在學校分開,然後在距離學校一條街的那棵參天梧桐樹下彙合,不能讓人瞧見了。
江卻這次沒再多說什麼,可能也不想把她逼的太狠。
他點點頭重新把以前借給過晏藜的題集推給她,晏藜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他畢竟剛救過她,她總是嘴短手軟的。
好像那場莫名其妙的疏離,現在又莫名其妙的和解了一樣。
江卻清隽的臉龐上顯出來點兒笑意,原本清冷的氣質忽而明媚了些。
這些日子趙文山被市公安局拘留着,家裡原本雞飛狗跳的日子忽然平靜下來。
晏藜周五沒讓江卻送,下了學去兼職,下班後拎一袋剛買的處理價排骨,到家剛好趕上周琴在收陽台的衣服——從樓上遙遙看下來,不同于以往的暴躁,反倒安靜地、甚至有些無措地看着她。
樓下拴的狗“汪汪”叫了好幾聲,有附近住的人家的小孩子三三兩兩地追鬧着從晏藜身邊兒跑過去。
她跑上樓,腳步是輕快地,開門的時候朝裡面喊:“媽,今天發了獎學金,晚上吃排骨。”
人真是怪,她恨周琴的時候恨不得自己沒托生到她肚子裡,可那天周琴拼了命地讓她跑,那些情緒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們是親母女啊,是對她有生恩養恩的人,打斷骨頭還連着筋。日子是被趙文山敗壞的,但生活還要繼續,周琴也永遠是她媽。
晚飯的時候晏藜把飯菜端出來,排骨炖的很爛乎。周琴低着頭吃女兒給她夾的肉,吃着吃着,眼淚忽然掉進碗裡。
晏藜什麼話也不說,隻盤算着過兩天給她媽買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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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江卻又做了那個噩夢。
夢裡有一些癫狂醜陋的嘴臉,有醫院壓抑刺鼻的消毒水味兒,有母親無助的眼淚、被辱罵勒索到跳樓的絕望。
十二歲以前,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南方的一個城市,那個地方叫宜興。
母親在當地最大的醫院做主刀醫生,父親那時還隻是高中老師。他出身不高,但也算中上。自小安靜,不太愛說話,但各項拔尖;人見人誇,家庭幸福,一帆風順的完美人生幾乎一眼望得到頭兒。
父親雖嚴謹但也算寬厚,母親溫婉賢淑,高知美麗。
出身書香世家,十二歲以前,他的世界裡隻有陽春白雪。
十二歲那年,是他人生的分水嶺。
他記得他睡到半夜,聽見外面的動靜和燈火通明,出去一看,父親和其他幾個長輩坐在一起,各個愁眉不展。他聽到他們低聲說什麼“治死了人……沒搶救過來……病人家屬拉了棺材在醫院門口兒鬧……”
他那時上初一,已經能明白事理。母親在醫院上班他是知道的,話也能聽懂。他那時候以為不過是一場普通的醫療糾紛。母親從業數十載,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狀況,就算棘手,處理起來可能也隻是時間問題。
他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事情發酵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誰都阻止不了的地步:那個病人家屬醫鬧索取巨額賠償不成,把事情捅到了當地的報社。有記者去采訪,話沒說幾句,就被添油加醋、颠倒是非地發到了網上,甚至登報。
明明承擔風險的協議他們都簽了的,明明是突發情況誰都不能保證的,明明送到醫院就已經幾乎沒有生命體征了,明明……
沒有人在意這些。
那些看熱鬧的路人,他們不分青紅皂白,附和着那個人的話,說他的母親是黑心醫生,是醫術不精的廢物,甚至牽連醫院,推搡毆打、惡毒難聽的辱罵,要多少有多少。
他和父親一起去醫院,看望因為處理事故被折騰得憔悴難過的母親,站的遠遠兒地,親眼看見那些人惡心至極的嘴臉。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識到人性的醜惡。
但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
那個男人得手了,拿到了一筆不菲的賠償金,又開始變本加厲,捏造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給他的母親潑髒水。以此來勒索醫院和他母親。
他簡直是個貪心不足的惡鬼。
那個年代智能産品還不發達,但以訛傳訛的事,卻瘋傳到當地各處,人們隻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陪同行兇者一起,逼瘋了他的母親。
他曾和父親一起瘋了一樣地沖到醫院天台,最後卻隻能眼睜睜看着母親跳下去。
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以後,母親的精神狀态和身體就再也沒有恢複過。
江卻從夢裡驚醒,額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他坐起來,靠在床頭,眼前伸手不見五指。
當年那件事的受害者不隻母親,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十二歲之後,他是陰暗的,他是不堪的。
自那年目睹母親的慘烈經曆,他的心智就已經不健全了。這麼多年如一日,他埋在端正外表下的一切偏執、極端和乖戾的性格,皆因當年那場悲劇。
即使他裝的很好,取得了幾乎身邊所有人的信任。
但事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