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古居。
有了安神之物,百裡屠蘇确實睡得很沉,也很解乏。
而馬不停蹄的陵越,确實因疲憊而歇息得深了。
隻是心中挂念,這才醒得早。
悄然起身,第一次沒了那規矩枷鎖的束縛,就那麼穿着輕薄的裡衣,去了玄古居這處的懸台。
這方懸台,亘古不變。
卻見證了許多許多。
站在欄杆處,撐欄遠眺,過往的一幕幕,走馬觀花。
涼風襲來,吹着陵越烏黑的發飄散。
陵越目光漸漸離散。
心間略有一絲忐忑。
忐忑着紫胤轉變的态度和功力。
忐忑着紫胤要他見的人。
還忐忑着紫胤的問題——這麼一個人,他想不想帶着百裡屠蘇去見?
以往,雖然紫胤少言寡語,但這心思倒也不至于十分難猜。
但現在,陵越卻覺得,他在漸漸喪失着這樣一種掌控力——一種推測紫胤意思從而做出合理決策的能力。
當然,這沒來由的,放大了他的情緒。
雖然并不想。
加之陵陽的态度,他始終有些...
直到這渾身的皮都被涼風給吹透了,陵越才緩緩站直了身子,目光慢慢聚焦。
毫不猶豫地前去更衣。
又回到房間,坐在桌前,隔着珠簾,幾乎是無悲無喜地看着百裡屠蘇就那麼靜靜地睡着,世間的一切都好像靜止了。
直到百裡屠蘇緩緩睜開眼,這種靜止才好像結束了。
緩緩轉過頭,看到的就是陵越專注...但沒有任何波動的眼睛正注視着他。
他此時腦中十分清醒。
他知道,他對紫胤說的話,不僅僅刺痛了紫胤,也刺痛了陵越——這麼兩個在這個世上與他牽絆最深,也最愛他的人。
但自他出生,甚至是在母親懷上他的那一刻,與焚寂糾纏的命運就已經開始了。
隻是沒有想到...這命途竟崎岖到如此地步...
也想不到...竟會以此身裹上無數的羁絆...
心間的血,好像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永無止境。
可...隻要是路,就會有盡頭...
——師兄,師尊,原諒我,再也不能與你們同行。
在心間默默将這重逾千斤的道歉如同銘文一般刻進韓雲溪的魂魄之中,百裡屠蘇起了。
陵越眼睫輕顫幾許,又套上了一層溫潤的殼子:“醒了?”
百裡屠蘇下得榻來,聲音還帶着一絲絲綿軟:“嗯~”
來到陵越對面坐下,自顧自倒了杯水來喝。
陵越略略帶了一絲神秘:“今日午後師尊會在淩雲居帶一人相見,你想去嗎?”
百裡屠蘇一邊喝水,一邊也在心底裡揣測着陵越的話。
以往,他并不用去猜測陵越。
因為陵越就是那麼直白而赤裸的。
反倒是他,總将那顆心裹上個殼子。
陵越就用那顆滾燙的心将那殼子給毫不留情地融化掉。
即使言語上陵越未必把話說得通透,但心卻不會作假。
但...
随着這麼一趟旅程下來,見識過了陵越和歐陽少恭等人周旋的手段,他在心頭也确實産生了一絲遲疑。
隻是...伴随着遲疑的,還有成長的疼痛...
他慢慢醒悟過來,這麼一趟江湖之旅,實則讓他們糾纏更深...
并且,他也敏銳察覺了陵越的變化...
這當真難言。
他從未想過,還有一天,他要揣測陵越這滿含着機鋒的話,小心地考慮着該怎麼回話才合适。
以往,也隻有心虛或是有着不坦蕩的時候...
以及...
百裡屠蘇在心底裡也當真是将陵越這話給搓撚了幾圈,才緩緩放下茶杯:“師尊的好友?”
陵越摸了摸下巴:“此事,師尊并未過多透露。”
百裡屠蘇幾乎不假思索:“那就一起吧~”
陵越輕微挑了一下眉:“還以為你要拒絕~”
百裡屠蘇笑笑:“為何拒絕?難道師尊是給你找了個暖床的?我還見不得了?”
陵越虛虛點點某隻貓咪的腦袋,微微搖了搖頭。
兩者相攜,均換了身尋常衣裳,禦劍前去淩雲居。
于淩雲居大門後,按劍落地。
陵越一路引百裡屠蘇而去半亭。
百裡屠蘇對周遭的景色也隻是浮光掠影。
來到折橋前,陵越心間略略升騰起了一絲疑慮。
竟...
霧都散了?
這...
縱使心頭略有疑慮,陵越卻按下不表。
帶着百裡屠蘇往折橋深處而去。
來到半亭不遠處,便見得墨氏兄弟都已經備好茶,立于主座後随侍。
心頭對紫胤要帶來的人,隐約有一絲猜測。
隻是不知對是不對。
舉步進入半亭,于客位落座。
墨氏兄弟很快送上熱茶。
一邊喝着茶,陵越心頭也在猜測着,這半亭的坐具為何換成了高椅和翹頭高幾。
這一盞茶的功夫不到,紫胤便帶着慕容淩出現在了折橋中段。
紫胤牽着慕容淩的手,卻并未一步一履,而是踏着“煙波寒翠”,幾息之間,便已然來到半亭下階處。
陵越略略一怔,迅速放下茶盞,與反應過來的百裡屠蘇一同執禮:“見過師尊。”
紫胤來到主位坐下,卻并未免了兩人的禮。
隻是松開了牽着慕容淩的手。
慕容淩極為識趣地往後退了一步。
紫胤緩緩坐下,墨瞾立刻上前,遞茶一盞。
幾乎是将這碗茶給品飲盡了,才免了兩人的禮。
伸手攬過慕容淩的後背,往前一推。
慕容淩心領神會,标準的中原長輩禮一揖而下,标準的官話也不偏不倚:“玉淩見過師父師叔。”
如此一句話,對本就因紫胤沉默半晌而内心千萬猜測的陵越和百裡屠蘇,簡直不啻于一個驚天雷暴。
這...
陵越迅速收斂情緒,将慕容淩略略一打量之後,便沖紫胤道:“師尊這是何意?”
紫胤輕輕拍了拍慕容淩的後腰。
慕容淩會意地收了禮,又後退一步站定。
紫胤擺弄着茶事,姿态看似逍遙,卻隐含着幾許萬鈞之壓:“一個籌碼~”
陵越一盤算,大緻明白過來紫胤的意思,隻是...
隐蔽地摩挲着鷹翅戒指。
紫胤的目光緩緩鎖定在了陵越臉上:“有何疑慮?”
陵越後脊一涼,即刻拱手:“師尊為徒兒長遠計,徒兒感激涕零,無有任何異議。”
紫胤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沒有就好~”
轉頭拉過慕容淩的手,引着人坐下:“嘗嘗今年的新茶~”
推過一盞去。
慕容淩禮數周全地接下,卻是立刻就起了身,雙手托住茶盞,高舉過眉:“師父請用。”
紫胤也學起了清和的慵懶,閑閑靠着椅子,欣賞着小狐狸的表演。
陵越看着那茶盞,下意識繃緊了身子。
這...
簡直就是将他架在了炭火之上...
然而,此刻,他有任何不妥,那都是極為要命的。
硬是沉下一口氣,這才接過。
饒是一盞劇毒,也不得不喝。
陵越幾乎是忐忑着将茶盞湊近唇邊,淺淺抿了一點點。
紫胤随手又推給慕容淩一盞茶。
慕容淩依舊禮數周全地将茶呈給了百裡屠蘇。
百裡屠蘇幾近于強制狀态下冷靜地接過茶盞飲了,緩緩放下茶盞。
慕容淩也收起禮數,坐了下來。
紫胤再推給慕容淩一盞茶,慈愛地揉了揉慕容淩的頭。
慕容淩也十分受用而乖巧。
紫胤收回手,十指交叉,閑散而随意:“此事待你大典之後一月舉行,屆時按律即可。拜師茶便不必了。”
陵越淺淺皺眉:“此事...”
紫胤微微擡眼。
一瞬之間,好像整個半亭所在的人工湖都凝固了一般。
慕容淩放下茶盞,一雙小狐狸爪子搭上紫胤的小臂,聲調溫軟:“前輩~”
這下,整個半亭更冷了。
紫胤冷冽的目光流淌到了慕容淩身上,一種不言而喻立刻顯現。
但慕容淩卻像是看不見一樣,還嘻嘻笑着,撓撓頭:“這不是還不習慣嗎?前輩莫怪啊~”
但台階這種東西從來隻有上位者能給。
紫胤緩緩挑了一下眉毛:“那本君就要怪罪,又當如何?”
慕容淩仿佛經曆了幹旱的豆芽兒菜,一下蔫兒吧唧的:“前輩好過分~難道改口就那麼重要嗎?一個稱呼還能強過我本人去嗎?前輩好生不講道理~”
紫胤輕輕勾了勾嘴角:“如此,便怪不得本君了~”
轉首對墨氏兄弟道:“押下去,賜梃杖,什麼時候改口什麼時候停。務必保持清醒,暈過去就用冰水潑醒~”
一聽這話,慕容淩耷拉着腦袋,慫巴巴地抓住紫胤的袖子,搖尾乞憐:“我錯了~我錯了~師祖~”
冰氣霎時散去,陽光重回大地。
但紫胤卻似盯住獵物的蒼鷹:“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梃杖五十。”
慕容淩咬了咬下唇,似乎頗為糾結。
但最後還是一下站起身,去到紫胤身後,将人攬住,下巴搭在紫胤肩頭,師祖師祖喊個不停。
這才最終免了這可怕的梃杖之刑。
瞧人确實可愛,紫胤淺淡地勾了勾嘴角,讓墨氏兄弟送慕容淩回臨天閣。
待得整個淩雲居隻剩下師徒三人時,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紫胤斂了情緒,正色道:“天墉城内憂外患,本君相信越兒能夠撥雲見日。但其中明槍暗箭,阿淩是故友之子,絕不能置于危險之下。”
頓了頓,又道:“那話不過逗他。待你歸來,就将阿淩交給陵陽和陵雲,由他們帶去益州。直到雲銷雨霁,再讓他們回來。”
雖說天墉城内是個什麼情形,陵越心頭還是有點底子的,但紫胤的話所隐約點明的事情,卻又沒有那麼簡單。
陵越有了更深層的顧慮和忐忑。
尤其,這玉淩與紫胤之間的面容,關系,以及紫胤的這般決定...
陵越指尖發涼,但卻面色不改:“此事,越兒自會安排妥當。”
語氣卻略帶遲疑:“但...劍法...以及...”
陵越未曾說明白的話,紫胤當然知道。
但相對來說,他更清楚,照着劍譜練,有着一直跟着涵素練劍的陵陽和陵雲,以及陵陽劍路的輕盈加之癫中有穩,和陵雲那般内家功夫樁穩以及愈拙愈敏,對慕容淩的情況更加大有裨益。
而且,就目前來說,其實青冥說得略對——慕容淩的心結也許讓狐狸把那亂麻給倒騰倒騰,或可坐收漁利。
但更加重要的是,若要天墉城洗去他的印記和符号,必須讓慕容淩學到真正的天墉劍法和精髓,以及劍意的内在。陵陽與陵雲的互補,剛好便是那不曾言明的劍意的補充。慕容淩又是個獨具靈性的練武料子。實際來說,陵雲和陵陽做慕容淩的師父會更好些。
至于陵越...
權術上,或許是個好老師。
但劍法上...
道法上...
已經有了情絲的人,是不會...
隻是,這些事,也不該是陵越去考慮的問題。
紫胤緩緩應道:“此事無需多慮。你隻需要給明身份,其他事情,阿淩自會去解決。”
陵越微微有些詫異,但心間卻也交織起了一些其他事情來。
眼見這該交代的,也差不多了,紫胤看向了幾乎都快成為石雕的百裡屠蘇,輕柔了眉眼,像是第一次看到百裡屠蘇時候的慈祥:“屠蘇,解封十分辛苦,你們也舟車勞頓,是該好好休息。但芙蕖一直念叨着很久沒見你們了。你們師兄妹自小感情就好,去看看她吧~”
言罷,施施然起身。
陵越和百裡屠蘇一驚,也跟着起身。
紫胤微微擡手,制止師兄弟倆要行禮的動作,眼睫微垂,嘴角帶着淺淡的弧度,話語間卻是嗔怪:“阿淩昨夜酩酊大醉,身體不适,為師就先走一步了~”
話音未落,卻隻餘了“煙波寒翠”的光。
連同着墨氏兄弟也不見了蹤影。
陵越和百裡屠蘇怔怔地緩緩對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疑惑。
——發生了什麼?
——玉淩...到底是什麼人?
——師尊的故友之子?師尊怎麼會有那麼多故友?這次又是誰?
——莫非...又是...有着...
——但看着又...
——怎麼這麼奇怪?
——天墉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
——而且,芙蕖那邊...
一個個疑問在師兄弟的眼裡迸濺着,但陵越内心深處卻還有比之百裡屠蘇更多的疑問。
尤其是,紫胤的決定——讓玉淩跟着陵陽和陵雲去益州。
陵陽是益州人,他知道。
但同時他也知道,陵陽并不是益州人,隻是自小在益州生活,出生在益州,但實際卻是江南人士。
陵陽交際能力極強,手腕甚至通天,交際網上下溝通。
交給其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能拿出一個有着八分妥帖的方案來。
當真有一種這人如同面團一般的感受。
無論搓扁捏圓,總有一種任爾東西南北風,卻依舊能自有一番風流态度将一切順風順水。
這樣的能力...
實在很難去想象有些東西...
除非...
陵雲...
是陵陽的道侶。
但或許此事,陵陽未必完全這麼認為。
魯人...
學識與膽識,都很不錯...
天墉城内,确實在他的計劃裡,是有革新一事。
原本,他還在想,他繼位之後,應當怎麼去解決戒律一系的事。
倒是沒想到涵素那邊...
革新雖然會帶來陣痛和風暴,但他也不至于連個半大的孩子都護不住...
除非跟之前陵陽查到的事情有關。
難道是怕...那無孔不入的巫蠱之術?
還是...
芙蕖那邊...
或許,與芙蕖見上一面,應該能夠收獲一些。
隻是...
糾結在陵越的眼底暈染。
百裡屠蘇走到半亭邊上,倚欄而坐,靠着柱子,抱胸抄手,看向陵越:“師兄,師尊他...是什麼意思?”
被百裡屠蘇一喚,陵越一怔,而後轉過身,坐了下來,雙手撐住膝蓋,淺淡地歎了口氣:“說實話,我也不知。”
話語間隐藏着絲絲疑慮:“我...心間也有糾結,也有疑慮,甚至來說,我心頭還有一種如臨深淵之感。師尊的話,寥寥數言,但感覺得出,這背後應當隐藏着什麼事情,隻是不便點明。關于這一點,通過陵陽那邊,我有點眉目。關于玉淩,則與我之前與你講的師尊對天墉城的意義以及天墉城的夙願有關。所以,師尊才說,這是籌碼。實則,誰是你我的徒弟都無所謂。但必須要後繼有人。現在處在權力更疊之時,敏感卻又如冰湖一般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湧動。這麼短的時間,想要把事情做好,師尊的确給了我一個便利。隻是...這件事,或許也是玉淩心知肚明的。就是不知其作何感想。不過,也看得出是個善解人意的。那便表面平靜便好。關于傳承的事,又以後再說。”
擡眼看向百裡屠蘇:“此番,芙蕖那邊也為我們解除了很多後顧之憂。無論如何,我們也該去看看。師尊提點的對。”
百裡屠蘇低垂了眼,沉默半晌,緩緩道:“...好像她還從來沒有去過碧雲閣的後院。”
陵越目光漸漸離散:“...或許,她以後會去得很勤。”
百裡屠蘇稍稍偏轉了目光,眼底微沉。
***
回到臨天閣門前,紫胤忍不住地攥緊了拳,那醍醐灌頂的寒意,摧殘着奇經八脈,如鈍刀割肉,又如針刺鈎戳。
那般感受,當真...
紫胤死死咬着牙,才能勉強控制着。
原本,如此異常,那些劍靈們早該一把沖出來了。
但臨天閣的外牆邊緣有一圈藍色的細線,令臨天閣暫時與世隔絕了。
冰霜又一次在紫胤的衣衫上堆積。
遠處樹上,一白衣男子落拓而倚。
一手擱在腦後,一手搭在腹上。
漫不經心地看着紫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