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回到臨天閣門前,刻意理了理衣衫,這才進了去。
清和與慕容淩的審美情趣應當高度吻合。
此時,慕容淩便是占了之前清和選的那個位置,正在院中作畫。
墨氏兄弟随侍兩側。
一人展臂寬的翹頭幾上平鋪着幾層宣紙。
桌上放着數十個拇指大小的高腳杯。
杯中全是深淺不一濃淡不一的墨。
桌子兩側各放了一個梅子青和梅子粉的雙耳圓肚瓶。
半透的瓶中能夠看見裝着的水。
梅子青瓶中的顯然要渾濁些。
梅子粉瓶中的幾近透明。
作畫的慕容淩早換了身衣衫。
此刻,是幹練的勁裝。
仍舊的頭發高高地挽起成髻。
銀質嵌藍色寶石的發冠。
貴氣與精幹集于一身。
但卻幹的是文人行當。
紫胤來到院中,見得的就是正認真作畫的慕容淩。
慕容淩換了身衣衫,紫胤并不意外。
隻是這與清和如出一轍的審美情趣和愛好,讓紫胤的心中堆積了第一塊冰片。
再一看那雙耳圓肚瓶。
紫胤微微眯了眯眼。
這是...
姜國故宮十裡遠處一獨特的捧泉所産的“陰陽水”。
那處,剛好在一個山間凹凼處。
當真隻有人手這麼一捧大小。
半指大小的泉眼兩個。
一處産冷而透明的泉水,一處産熱而渾濁的泉水。
成就魔劍的,也正是這“陰陽水”。
這...
紫胤心中疑慮,但卻緩步走去。
見得紫胤,墨氏兄弟正欲行禮,卻被紫胤一個輕飄飄的眼神給制止。
墨氏兄弟不敢動作,心下也堆積了一層冰。
紫胤走到幾案面前,停下腳步。
雙手背在身後,垂眼看向那些層層疊疊的宣紙。
幾乎隻是一瞬,紫胤立刻明白,此刻正在作畫的慕容淩在搞什麼鬼。
與此同時,紫胤心中的冰片又堆積了幾片。
一者,當然是因為他的鷹犬竟然與他的晚輩暗通款曲。
另外一者,則是慕容淩面上沒說什麼,卻心頭有染指焚寂之事的念頭。
哪怕僅僅隻是一個側翼的輔助。
果然,這狐狸崽子的心思永遠都是活絡的。
但也不得不驚歎于慕容淩在排兵布陣上的天賦。
确實現在所呈現出來的方案,比之前衆人在天烨閣探讨的要好上不少。
隻是...
紫胤臉色陰沉下來,也不管正在作畫的慕容淩到底對這幅畫傾注了多少心思,手一揮,幾張宣紙瞬間就被冰藍色的火焰包裹,燒得連渣子都不剩。
慕容淩幸得反應快,及時收手後撤。
否則,指不定都得被這冰藍色的火焰給撩上一撩。
下意識的,慕容淩的左手護住握着筆的右手的手腕,愣愣地看着桌面一絲影響也不受,但他作畫的宣紙被燒得連灰都不剩。
這...
擡起頭來,當然第一反應是疑惑的:“前輩,為何如此?”
緊接着,看見紫胤冷色的臉,心間不由打了個顫。
但還是穩着腳步。
紫胤眯眼看向慕容淩,聲調沉得像臘月天:“問本君作甚?答案你不是最清楚嗎?”
慕容淩忍不住地吞咽數下,甚至差點都要後退半步。
但想起他什麼都沒“做”啊!
隻是在作畫啊~
又理直氣壯起來。
站直了身子,左手也回落至體側:“我隻是在作畫,有什麼問題嗎?”
紫胤冷冷勾了勾嘴角:“真要本君說透?”
眼神一凜:“放肆!”
一拂袖,冷聲一喝:“跪下!”
慕容淩心中大駭,卻面上不顯,甚至是嘴角往下彎了彎,極為小聲的嘟嘟囔囔:“本來就什麼都沒做,這麼兇作甚?”
慕容淩的聲音雖然小小的,但在場的,卻沒有哪一個沒聽見。
墨氏兄弟此刻恨不得拿碎布把慕容淩的嘴給堵上。
身為劍靈,他們更能體會到此刻紫胤的靈壓已經處在一個要傾瀉的邊緣。
一旦傾瀉,估摸着立刻這臨天閣就要變作冰雪的世界。
這簡直...
瞧有些狐狸崽子還不知悔改,紫胤不再怒喝,反而平和下來。
瞥了墨氏兄弟一眼。
那眼神就是妥妥地寫着——愣着作甚?還不快去将那刑凳和闆子拿來,讓本君好生教導教導這小渾蛋!
然而,墨氏兄弟完全被吓傻了,接收不了這麼複雜的信息。
這墨氏兄弟還愣着,紫胤也沒了耐心,一拂袖,兩者被掃去很遠的同時,桌上的一切都被移至遠處,抓過慕容淩的手腕就把人往桌上摁,随手就召了個厚重的鎮尺來,勢要将這狐狸崽子給教乖。
慕容淩一直保持着警惕,察覺到紫胤的意圖,心下眼珠子一轉,立刻松了勁,就這麼軟軟乎乎地任由紫胤把他給摁在桌案上,像是一條待宰的魚,聲兒都軟乎了:“師祖~是有人傳消息給我,還附帶了一張輿圖。我也隻不過就是瞧那安排有些不妥,這才說調整調整的~我真的沒有别的意思~而且,我也沒有暴露這件事啊~師祖~”
紫胤都懶得聽這種話,直接上手。
慕容淩一愣。
這是...
來真的?!
嘶~
果然這鑄劍師的手勁都非~同~凡~響~
慕容淩皺着眉,氣息都有些亂了:“師祖,你講不講道理?”
然而,紫胤對此置若罔聞。
并沒有幾下,慕容淩的額頭都被水光覆蓋。
咬了咬牙,慕容淩脖子上的青筋都隆起些許:“師祖~我句句實言,絕無欺瞞!”
言罷,喉頭一梗。
脖子拼命地往後仰,卻是咬緊了牙關。
紫胤松了手,召了把椅子來,放在距離翹頭幾五步的距離,施施然坐下,把玩着此刻已經灼熱的鎮尺,看那狐狸崽子還老不老實。
慕容淩痛苦地用雙臂撐着翹頭幾,想要爬起來,這腿都略略打着顫。
他完全沒想到,紫胤竟然霸道到了如此地步。
連解釋都不帶聽的。
完全就是一言堂。
想了想整個過程中,紫胤的反應,慕容淩不禁想要吐個舌頭。
說白了,這事兒本身沒什麼問題。
實際有問題的是人。
這可真是...
怎麼會是這般醋精?
也沒聽大哥說起過這個事情啊~
心頭是郁悶的,身體上是疼痛的,慕容淩的頭埋在臂彎裡,聲兒都顯得有點委委屈屈的:“師祖~我錯了~”
這麼一句話,等來的什麼也沒有。
慕容淩忍不住地撇了撇嘴。
又柔柔軟軟的:“我不該輕信别人,誰知道這封傳信裡包藏着什麼禍心呢?我應該隻聽師祖一個人的話~師祖~我錯了~”
這次,明顯的,慕容淩能夠感受到紫胤周身的冰寒褪去不少。
顯然的,就是被醋給泡了。
既然如此...
慕容淩正欲繼續順毛撸,卻在此時紫胤發話了:“就這一樁?”
慕容淩一怔。
忍不住地咋舌——這也太那個啥了吧?竟然還是悶罐醋精?!
抿了一下唇,慕容淩正欲接着“認罪”,一隻冰涼的手就按住了他汗涔涔的腰。
慕容淩立刻又變作一條鹹魚,被摁在了桌上。
慕容淩的汗毛立刻豎起。
還沒等慕容淩的汗毛站直,厚重且已經冰涼下來的鎮尺,又一次貼在了慕容淩的傷處之上。
這種威脅簡直不言而喻。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慕容淩幾乎一邊感受着這鎮尺熱絡的招呼,一邊追思着他樁樁件件的“拈花惹草”,還一邊承接下無數個“不許如何”。
甚至,紫胤的每一個不許,剛開始還隻是不許,後面卻因他那微小的掙紮變作了“本王不許!”。
他能怎麼辦?
這是聖旨啊~
他覺得,他索性改名叫“慕容不許”算了~
又或者他現在就是那粗糙的劍胚,正被鑄劍國手給捶打成“不許劍”!
甚至還要他寫下“罪已诏”!
還要他畫押!
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
慕容淩正在臨天閣這個鍋裡被煎炒烹炸之時,陵越和百裡屠蘇回到了天墉城主城。
剛一回來,陵越就敏銳地感覺到了那些弟子對百裡屠蘇态度的改觀。
心下當真不知是何種滋味。
循着記憶,前往芙蕖所住的地方。
敲了敲門,卻并無人應門。
陵越正尋思着,芙蕖是不是不在房間中,卻在看見門上的浮灰之後,鎖了鎖眉。
就在這時,一封傳信而至。
陵越連忙一看。
并未避諱百裡屠蘇。
傳信的人,正是陵陽。
傳信的内容,卻是一個方位。
陵越看着這個方位,細細想了想,眉峰是忍不住地一挑。
見陵越反應有些奇怪,百裡屠蘇不由關心道:“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陵越看向那些積灰,面容隐約有些灰暗:“芙蕖搬去新落成的‘清音閣’了。”
百裡屠蘇略略有些詫異。
僅僅隻是幾個字,陵越就猜測到了陵陽的意思。
這陵陽也仿佛手眼通天,竟都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麼。
這...
陵越目光沉沉地挪開視線,往前走去。
百裡屠蘇一見,趕緊跟上陵越的腳步。
就在即将要離開這個芙蕖住了很多年的地方之時,陵越停下了腳步。
回首而看那常年日光稀微的房間,眼前似乎還有少女的忸怩,少女的笑靥,少女的眼淚和依賴。
甚至耳畔還回蕩着少女的嬌蠻,疑慮,期待,盼望...
心間似被魚鈎給勾了一下。
雖有痛,雖有遺憾,但對當時做出讓芙蕖與鴻雁之間簽訂劍誓一事,他卻絕無後悔。
哪怕曾經芙蕖怨怼過他。
緩緩閉上眼,呼出一口氣。
肩膀也跟着往下一塌。
再度睜眼時,所有的風起雲湧,又煙消雲散了。
陵越回頭,繼續往前走去。
百裡屠蘇深深看了一眼曾經芙蕖的房間,又看了一眼陵越的背影,垂了垂眼,跟了上去。
并沒有什麼意外的,在陵越的輕車熟路之下,順利到達清音閣。
站在那新落成的清音閣門前,陵越斂了斂眉。
心間隐隐有一絲歎息。
百裡屠蘇環手抱臂,瞧着不似正常方形院落而呈現八邊形的清音閣,也斂了斂眉。
尤其是清音閣上空的閃爍着的靈光。
那是一個極為基礎的結界。
但這樣一個結界,并沒有隔絕的意思。
更多的是像一層用來裝飾的輕紗。
這輕紗上載滿星辰,煞是浪漫與夢幻。
很像是一個少女未做完的美夢。
日月更替,鬥轉星移。
當然也頗為具有他們妙法一系的特色。
百裡屠蘇甚至看得有些愣愣的。
但就在那麼一刻,陵越和百裡屠蘇的目光同時聚焦清音閣大門的門縫。
還不等人反應,一陣疾風而來。
陵越立刻右手一握,霄河在手,利劍出鞘。
根本沒有兵器的碰撞之聲。
一場無聲的鬥劍開始。
百裡屠蘇急退數步,離開戰場。
來到清音閣的柱子旁,倚柱而站。
靜靜地仰頭觀看這師兄妹之間的一場鬥劍。
當然,他也沒想到,這會是這次回來,芙蕖與他們打招呼的方式。
但這頗似當初他追采花賊,卻追到陵越一事。
這莫非就是天墉城的傳統嗎?
百裡屠蘇心下緩緩滑過這麼一個疑問。
為防止搞出太大的動靜來,這麼一場由芙蕖為攻方的鬥劍,無論是芙蕖還是陵越,均用真氣将劍身包裹,是以沒有任何尋常鬥劍之時的乒乓之聲。
但與此同時,也極為考驗雙方對真氣的控制和對力度的控制。
兩者厮殺得難解難分。
但陵越的心,卻也在這種難解難分中散去許多内疚與陰霾。
很快,兩者收劍落地。
互行劍禮。
少女眼中,因劍術的進步和見得故人,有熱了盈眶,卻也隻是在收禮時,眼睫微顫數下,斂去所有。
陵越對芙蕖的了解,與對百裡屠蘇的了解,幾乎不遑多讓。
哪怕隻是微小的蝶翼輕顫,又哪能逃過他的眼睛?
隻是...
澀然侵襲心間那片柔軟...
卻也隐藏在了還劍入鞘之中。
芙蕖帶着淡笑看了兩人一眼:“歡迎你們回家~”
百裡屠蘇的眼底驟縮數下。
回家...
這裡...
——若你拜我為師,這兒便是你的家了...
——屠蘇,天墉城是所有弟子的家...
之前對紫胤那一番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的斬釘截鐵,竟因為少女的兩個字,一瞬之間赫然崩塌。
百裡屠蘇鼻尖酸楚湧動,差點落下淚來。
硬是生生憋住。
陵越也有一絲怔然。
或許是在江湖漂泊了許久,習慣了那種似水浮萍之感,現在忽而提到家這個字,便覺得陌生得緊。
曾經,又是誰将天墉城當家?
又是誰覺得這是第二段人生?
又是誰将此處用心經營?
這...
陵越握着霄河的拇指微動。
瞧兩人竟沒有動作,芙蕖眼底隐隐有些灰暗,卻索性挽了陵越的臂彎,将人拖走。又挽了百裡屠蘇的臂彎,一樣将人拖進她現在所住的清音閣。
極有妙法特色的二十八宿雕花大門一開,迎面而來的,便是竹林陰翳,聽風聞泉。
百裡屠蘇眨了兩下眼,有些意外。
陵越卻是目光幽深。
芙蕖帶着兩人往院落深處而去。
清音閣為八邊形。
由内外院組成。
外院有六間房。
院中則須由右側竹林專司的入口進入,非常基礎的奇門遁甲而進。
其間竹林幽幽,小溪潺潺,頗具隐士之風。
自竹林而出,便是進入内院的門。
此處便是芙蕖的私人住所了。
依然的,與外間頗似,清幽二字镌刻得深刻。
但卻沒了竹林。
有的是亭台置中,周遭曲水流觞。
這曲水還頗有幾絲昆侖山地脈走向與五行八卦的結合。
也很像陵越和百裡屠蘇進入的秦始皇陵的那個大秦版圖的地宮。
看到這樣的情形,百裡屠蘇隻是回憶起了那一串驚醒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