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屠蘇的額間滲出了冷汗。
呼吸間,竟口中喃喃:“悭臾...”
在這麼一個“鬼城”之中,任何一絲響動,那都是極為如雷貫耳的。
聽到這自言自語的口中喃喃,百裡屠蘇竟腿下一軟,跪坐在地,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抵住太陽穴,頭疼欲裂。
實在疼的受不住,百裡屠蘇竟蜷起了身體。
手中的琉璃瓦當也拿不住了。
跌落在布料之上。
在這麼一刻,百裡屠蘇恨不得死了算了。
身體的虛弱帶來法術對雷霆之力束縛的削弱。
就隐在百裡屠蘇手心的雷珠子,竟在這個時候,噼噼啪啪的,像是一滴滾油濺進了百裡屠蘇的手心。
這手心都要被燙焦的同時,所有神思即刻回籠。
百裡屠蘇趕忙盤坐,抱元守一。
在城外的巽芳也在借着琉璃瓦當追蹤着百裡屠蘇的情況和行徑。
卻沒想到竟然這不掌情感和記憶的太子長琴的一魂四魄,觸景生情,想起了悭臾,意圖不軌。
這...
巽芳斂了斂眉。
為何情況變得複雜起來?
原以為是夫君身上的那個老妖怪才跟那條龍纏纏綿綿,沒想到...
可一個殺伐的命魂能夠擁有喜歡這種感情嗎?
還是...
受了鳳來琴的影響?
這鳳來琴一直都在用渡魂之術,實則因為他是靈體,根本就沒有本身,入主中原的前提都是被入主的,三魂七魄齊全,最後以其強大的意志掌控這麼一具本身有主人的身體...
這...
巽芳也對百裡屠蘇是否有這個能力與太子長琴一決高下,有了深刻的疑慮。
百裡屠蘇緩緩收功。
後腰一彎,松了口氣。
拭去汗水,看見跌落在衣擺之上的琉璃瓦當,撿起來,索性往懷中一揣,收好。
攤開左手手心,不出意料的,看到了一記圓形的紅痕。
色澤暗紅。
輕輕拂過,還帶着痛。
雖然并未腫脹,但看起來很像是被賞了罰。
想起因辟谷之術,他所遭受的陵越的讨伐,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一下彈起。
趕忙甩甩腦袋,将那些曾經暫且放下。
想起巽芳所言,百裡屠蘇的心中也有了些奇怪。
按照巽芳的說法,他應該不會被這雷霆之力給蟄上一下。
但卻...
百裡屠蘇斂了斂眉。
看了一眼前方,繼續走去。
一路走來,百裡屠蘇雖然并未探查到“蜃”的蹤迹,但卻看過了無數歐陽少恭和巽芳夫婦的令人慕豔不已的甜蜜。
心頭也漸漸明白,歐陽少恭每每回憶之時那種甜中帶苦的感受。
以及明白過來,縱使歐陽少恭為了巽芳而瘋,也是正常。
想到此處,百裡屠蘇忽而頓住腳步。
歐陽少恭,上善若水,尚且如此,那陵越呢?
窒息感,心間的揪痛,浸潤血脈,卻喊不出一個痛字。
他...
百裡屠蘇的臉色泛起了青白。
但已經事到臨頭,他...
縱使方向依舊是向着皇城去的,可一步一血洇也是真的。
來到皇城門口,百裡屠蘇疲憊地擡眼一望。
蓬萊那古樸而恢弘的城門,令百裡屠蘇心間一凜。
這...
一股子翻天覆地的疼痛瞬間就纏上了百裡屠蘇的身。
百裡屠蘇根本承受不住,一下俯卧在地。
如同煞氣發作般難捱。
眼中泣血。
腦中難明。
遠在内城外的巽芳,眉間疑慮重重。
按照她的估計,百裡屠蘇雖然不至于一點也沒有觸動地走過所有路,但也不至于...
忍不住的,巽芳竟站起身來,甚至是想要立刻就趕到百裡屠蘇的身邊去。
但也隻不過站起片刻,又坐了回去。
仰頭一望。
果然有着棕灰色的雲,正在絲絲縷縷的抱團。
美麗的眼睛一垂,嘴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
疼痛終于放過了百裡屠蘇。
百裡屠蘇一臉狼狽。
緩緩坐起身來,總覺得茫然。
緩了緩,還是站起身,用瓦當推開了城門,走了進去。
進了皇城,百裡屠蘇看到了更多歐陽少恭和巽芳的相處。
這個時候,他才對巽芳的話有了些許體會。
原來,有着謙謙君子溫文如玉的,是太子長琴的半身。
即鳳來琴。
而歐陽少恭這個人卻是個醫癡,藥癡。
見着這些,便沒了命。
時常的,為此冷淡了巽芳。
也總會由此得到膽汁伴着蜂蜜的懲罰。
且本身竟然是個冷淡,甚至叫做冷峻,又漠然的人。
内心深處的寒冰令其對任何事都無動于衷。
哪怕是看着極刑,也一臉冷然。
甚至還問蓬萊的國主,可否極刑結束後,讓其用作實驗。
那般模樣...
蓬萊的死囚之地,是其常去的地方。
在那裡做各種各樣的實驗。
沾着一身血污,還愉悅得很。
隻是确實喜歡巽芳。
甚至叫做是這一生的感情和心都交給了巽芳。
巽芳指東,絕對不會往西。
巽芳要罰,說跪就跪。
雖然會一臉慘兮兮地看着巽芳,令人憐愛。
但卻絕對聽從他的君。
有時,遍體鱗傷,還對巽芳笑,說——聖上罰得對。聖上的手疼不疼?臣立刻給聖上敷藥按摩~
那樣一種奇詭的關系,百裡屠蘇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的。
一時間,真的分不清,誰是誰。
這種感受,一直蔓延到了,百裡屠蘇進入東宮。
原本按照百裡屠蘇的預計,歐陽少恭既然那麼思念巽芳,那麼按照巽芳的說法,這太子長琴的瘋狂是對天道的憎恨,而這歐陽少恭的瘋狂則來自于一生感情的傾覆和本身性情的冷峻,如此歐陽少恭在東宮才是最有可能的。
但進了東宮,百裡屠蘇卻沒見到人。
見到的是,巽芳在書房處理公務,歐陽少恭也跟着陪在身邊,磨墨洗筆。
以及後來對政事熟悉了,也跟着處理折子。
見到的是,夫婦倆探讨醫道琴藝。
見到的是,夫婦倆的無法分離與鹣鲽情深。
再後來,百裡屠蘇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東宮的寝宮。
一聲聲嬌嗔,一次次交融...
一點點脈脈含情,一些些天上人間的樂趣...
醫者憑借學識,掌控着極樂。
東宮之主憑着權勢,亦掌控着極樂。
如此情形,臊得百裡屠蘇滿臉通紅,周身血液沸騰。
甚至欲念都蠢蠢欲動。
這...
百裡屠蘇一咬舌尖,迅速逃到了東宮之外。
揉了揉臉,卻燙得手上的皮肉都要翻卷。
這...
甚至在這一刻,百裡屠蘇都想一個猛子紮進海裡去涼快涼快。
就在這時,百裡屠蘇卻忽而轉過頭去,全身戒備:“元勿?”
來者正是之前百裡屠蘇在秦始皇陵見到的青玉壇弟子——元勿。
元勿在距離百裡屠蘇五步的距離停下,和善地笑笑,施上一禮:“百裡公子好記性,在下正是青玉壇丹芷長老——元勿。”
微微一側身展臂:“百裡公子,掌門有請。”
元勿這一席話,差點兒給百裡屠蘇惹炸毛。
百裡屠蘇甚至感覺此刻整個世界都玄幻了。
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竟青玉壇都已經變了樣兒?
元勿...
好像是那個領頭說,讓歐陽少恭掌控青玉壇的人...
難道這就是歐陽少恭的心腹...
之前,陵越說...
這...
如此說來,現在的變化倒也不奇怪了。
隻是...
若元勿都出現在這裡,那豈不是青玉壇的很多弟子都在這裡?
這...
所以,那個做永恒之主的念頭...
百裡屠蘇眼睫一顫,掩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擠出一個淡笑來:“麻煩丹芷長老了~”
元勿沒有多餘的動作,應聲走在前面。
百裡屠蘇小心地看了周圍一眼才跟上去。
根據巽芳所給的地圖,百裡屠蘇無比确定這是往皇宮去的路。
更或者說,是往皇帝住所前去的路。
百裡屠蘇斂了斂眉。
心間滋味複雜難言。
來到朱雀門,元勿停了下來。
此時,仍舊完整且色澤鮮紅的朱雀門兩側,各站着三個守衛。
守衛均是青玉壇的裝束。
打眼一看,并不是普通武者。
既有打手的流氓氣息,也有道者的修真手段。
頗似流寇。
但卻站得筆直,有着些許之前見到的巽芳的暗衛的模樣。
百裡屠蘇提高了警惕。
眼見着元勿從懷中掏出了一塊烏木令牌來。
所有守衛一見,立刻跪了一地。
元勿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就往裡走去。
靠近門口的守衛趕緊爬起來,給元勿開門。
元勿目不斜視,确實是端的一副高高在上的長老做派。
看得百裡屠蘇心間别扭。
進了皇城,百裡屠蘇心頭的疑惑更是一叢又一叢。
這皇城之中,竟不僅僅有青玉壇的弟子,還有不少穿着普通的人。
他們就像是一直生活在這裡一樣。
竟還有小孩子在追逐可以用來玩樂的竹蜻蜓。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如同這裡便是天堂。
這般其樂融融欣欣向榮的景象,想必是每一個君主都期待的樣子。
但百裡屠蘇卻看得不太對味。
元勿停下腳步,轉身側對百裡屠蘇,嘴角帶着笑:“百裡公子難道覺得這樣不好嗎?還是說,百裡公子希望他們颠沛流離,易子而食?”
百裡屠蘇一驚,也停下了腳步。
嘴角微動,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平安喜樂,是每個人都期待的事情。
但現實卻是殘酷的。
往往這人世間就是這樣,越是簡單的東西,越是期待的東西,卻最難以得到。
平心而論,這般模樣當然好。
但...
元勿似乎并不在意百裡屠蘇的回答,又往前走去。
百裡屠蘇略略有些悶悶地跟着。
很快,來到了一天梯之前。
這天梯是讓人仰頭一望,發冠都能掉落的高不可攀。
如此情形,應當是走上去,便是皇宮了。
想着皇宮,百裡屠蘇忍不住地想起了,陵越所說過的話。
尤其是,陵越那時特地強調,要喊夏夷則為陛下。
還有現在那些邊境的戰亂。
許許多多。
雜雜從從。
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到底答案是什麼。
之前的斬釘截鐵,在這一刻卻有了幾絲動搖。
元勿停了下來,又是發出邀請的手勢:“聖上就在上面等您,請。”
百裡屠蘇被元勿這怪誕的話搞來一驚。
這是...
實在控制不住那種吃驚,轉過頭,非常想要看一看元勿到底是怎麼着别扭着說出這麼一句别扭的話的,卻見得...
元勿是鮮活的一個人。
但眼珠到了這個時候,卻沒有焦點。
百裡屠蘇眨了眨眼。
試探性地往元勿面前伸出手去晃了晃。
卻發現元勿視而不見。
這...
百裡屠蘇斂了斂眉。
總覺得事情怪異。
但是,元勿卻沒有給百裡屠蘇思考的時間,直接轉身走了。
百裡屠蘇一愣。
這是...
恰好,就在元勿徹底背過身去之後,百裡屠蘇微微眯了眯眼。
這是...
百裡屠蘇一下睜大眼,忍不住地後退了一步。
後怕接踵而至。
他完全沒想到,他竟和焦冥走了這麼久...
一絲一毫察覺都沒有。
尤其之前的元勿都是鮮活的。
這...
百裡屠蘇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那斬釘截鐵又回到了他身體裡。
轉頭一望這高不可攀的天梯,抿了抿唇。
踩着輕功,一躍而上。
走到盡頭,隻是一個空空的廣場。
正當百裡屠蘇帶着懷疑的目光環視四下的時候,距離他一丈遠的宮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