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屠蘇立刻看過去。
隻見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裡的最深處,高高的王座上,一席白金衣衫,頭戴白金冠冕的歐陽少恭,正斜斜倚靠在王座之上。
俨然的一城之主。
宮殿中,密密匝匝的,左右全是青玉壇的弟子。
那般模樣,若說元勿是說青玉壇掌門找他相見,他都還勉強能夠接受一點。
但現在...
這...
尤其,這個時候,非常莫名的,他竟有些想要熱淚盈眶。
像是見到了摯友。
但...
加之那麼一身衣服,他竟無比地覺得,應該焊在歐陽少恭的身上...
通過悭臾的描述,他知曉,曾經的太子長琴也喜歡穿白金色,一身長衫。
除了偶爾正經的時候,會戴着冠冕,其他時候都是披散着頭發。
這蓬萊也甚是奇怪。
以白金為尊。
但他們的驸馬卻是一身素灰。
這...
現在,歐陽少恭的模樣,與之前見到的巽芳的父親的裝束相同...
這...
百裡屠蘇忽而眼睛陡然睜大。
甚至是不由自主地心頭狂跳。
不為别的。
隻為歐陽少恭手中把玩着的玉衡。
撕裂與拼合,就在這具身體裡模拟上演。
不自覺地,像是被吸引的,百裡屠蘇目光癡癡地往宮殿裡面走去。
百裡屠蘇并未注意到,在王座的兩側,實則還有兩人。
這兩人是這永恒之城的“座上賓”。
一者頭戴綠松石的抹額,穿着鵝黃色的長裙,端坐在王座一側。
面帶輕紗,卻一動不動,宛若木雕。
另一側,則是一個原本胡子拉碴兒的大叔,硬是被修幹淨了胡子,頭戴素雅的黑玉冠。完全沒了放浪形骸,隻是規規矩矩地跪坐着,甚至像個犯了錯的少年。
即将走到殿下,百裡屠蘇的目光終于聚焦。
這下才發覺了恨不得眼珠子都快飛到他身上來的巽芳公主般裝束的風晴雪和目光發直卻悭臾般裝束的風廣陌。
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停下腳步。
無聲地投以業火,希望焚盡焦冥。
待得業火熄滅,百裡屠蘇才看向歐陽少恭,正欲開口讨伐。
卻沒有看見風晴雪震驚的眼神,以及風廣陌眼中有幾絲缥缈的掙紮。
見得如此情形,歐陽少恭溫潤地笑了起來:“屠蘇做的好,焦冥是害人的東西,本該除盡~”
被定了身形的風晴雪在這時,終于沖開穴位,大聲喊道:“屠蘇,你燒死的,根本不是焦冥,是真實的血肉之軀,是人啊!”
風晴雪的聲音又尖又利,似劃破烏雲重重的一道閃電。
百裡屠蘇連忙後退幾步,環視周遭,卻根本不見白骨森森。
不由眉頭一擰,看向風晴雪。
風晴雪都快急出眼淚來了:“屠蘇,你醒醒啊!你是韓雲溪!你不是太子長琴!”
你醒醒啊!
這句話,好像誰對他說過。
不過...
是誰呢?
好像...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除去了害人的東西,風晴雪為何還讓他醒醒呢?
百裡屠蘇有些奇怪地看向風晴雪。
在這個時候,細細看了看風晴雪,百裡屠蘇竟嚴肅地脫口而出:“公主,臣為蓬萊忠心耿耿,何錯之有?”
風晴雪一聽這話,更是崩潰。
那雙眼死死盯向歐陽少恭:“那一魂四魄果然在你手上!”
歐陽少恭低垂着眉眼,把玩着玉衡,輕笑着:“梓潼,你在說什麼?本王不明白~”
風晴雪喉頭一梗,差點被這話給氣撅過去。
但更讓風晴雪發瘋的,還在後面。
百裡屠蘇竟疾步上前,沖着風晴雪跪下,端着揖禮:“公主息怒~”
意志堅定,态度明确,但因為愛卻可以扭曲自己:“是臣的錯,公主别氣了。臣甘願領罰。”
歐陽少恭就像看着别人故事一般的,沒有絲毫觸動。
但這話卻聽得風晴雪青筋直冒。
風廣陌終于在這時眼神清明。
見得如此情形,心間不知是何種滋味。
眼睫低垂了一瞬,再一看百裡屠蘇那單薄的後背,縱使身體不能動,做點小動作,還是不難的。
百裡屠蘇忽覺腦中混沌,忍不住地甩了甩頭。
再仔細一看周遭,瞬間懵了。
他朝着風晴雪跪下作甚?
這...
忽而想起在東宮之中看到的景象,他明白過來,這是太子長琴在作祟。
這是在利用那個命魂牽引之術作怪。
沉下一口氣,站起身來,伸手拔出焚寂,劍指歐陽少恭:“我們之間必有一戰,無需如此浪費時間!”
風廣陌斂了斂眉。
這孩子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
這麼直接?
也不想想,現在是歐陽少恭的主場,憑你這點本事,如何鬥下去?
簡直...
風廣陌心情複雜。
即使被這惡名昭著的焚寂指着,歐陽少恭慌都不慌,反而還慵懶地掀掀眼皮:“這是作甚?”
媚眼如絲:“屠蘇,你怎能這般粗魯?”
百裡屠蘇的喉結動了動,再動了動。
拿着焚寂的手,竟然緩緩垂下:“是我唐突少恭了~”
風廣陌震驚地看着這一幕。
腦中嗡嗡。
風晴雪倒還相對鎮定一些。
但也仍舊的,有些不知所措。
歐陽少恭掩唇輕笑,眉眼間的情意流轉:“屠蘇,你可想好如何補償于我?”
百裡屠蘇微微側過頭去,羞赧萬分:“自...自然是以身相許...”
這真是驚掉了風廣陌的下巴。
更震驚的,還在後面。
歐陽少恭竟施施然起身,來到百裡屠蘇面前,拎住少年的下巴,欣賞着少年的赧色,眉眼間透着得意與風流。
一把橫抱起百裡屠蘇,将人帶走。
風廣陌和風晴雪震驚地眼睜睜地看着歐陽少恭将人帶走,卻沒奈何。
待得歐陽少恭身形已然消失不見,風晴雪才崩潰無比:“天啊!這到底發生了什麼?!”
被風晴雪嗷了一嗓子,風廣陌才堪堪回神。
想着方才百裡屠蘇的異常表現,以及看見這宮殿之中堆積着的...
眸色複雜很多。
就在這時,一高貴女子款款而來。
瞧見兩人的怔愣模樣,暗暗覺得無趣極了。
方才百裡屠蘇與歐陽少恭的對峙,她在暗處看見了。
就連百裡屠蘇對元勿的懷疑,她也看見了。
但在她的内心深處,卻在想,是不是那些年的陪伴,還是讓她軟化了夫君的那顆心?
這般借刀殺人的手法,也隻能是那個變态的老妖怪才想得出來。
而她的夫君,靈魂高貴,怎麼會想出如此變态的做法?
簡直...
瞧這些白骨森森,百裡屠蘇若真的醒悟過來,恐怕腸子都要悔青。
但這是夫君最大的不忍了。
來者輕輕一揮手,白骨森森便變作了白灰紛紛揚揚散去。
法術的異動,對兩位出身幽都的巫祝像是本能一樣被牽引。
都向施術者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這下,見着正主,風晴雪終于明白方才那一幕是怎麼回事的同時,也覺得她這一身被歐陽少恭硬逼着換上的衣服,頗為燙手。
加之,歐陽少恭宛若惡魔低吟般的那句話——你像極了巽芳,都是那樣多情,那樣心軟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讓我差點淪陷...
風晴雪隻覺得喉間癢得很,想要将胃中苦水,嘔出來。
來者瞥了一眼高仿,眼底略略浮現出笑意。
但轉頭一看那身黑衣的風廣陌,卻一臉冷肅,藏在長袖中的手捏握成拳。
甚至在這麼一刻,來者想要将風廣陌碎屍萬段。
風廣陌對這種惡意,當然是心間一凜。
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了來者是誰。
直接點明:“巽芳公主,别來無恙。”
來者正是巽芳。
巽芳那一臉的冷肅忽而春風化雨:“本宮是該喚你風廣陌,還是千~殇?”
聽聞巽芳這話的重音放在了千字上,風廣陌幾乎不用猜測巽芳的諷刺。
或許是秦始皇陵中的明月珠的确是具有重塑之能,不僅僅重塑了玉衡,也修補了當時因血塗之陣造成的失憶和傷情。
也是在那時,他想起了自己是誰。
但身體的記憶,以及幽都人這極為雞肋的身份,讓他不得不選擇繼續将尹千觞扮演下去。
回了青玉壇,歐陽少恭對他的好,讓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曾經對立。
甚至來說,因為歐陽少恭對他的好,他竟産生了無與倫比的愧疚。
雖然他從高高在上的巫鹹,變作了酒鬼——尹千觞。
一切還是因為心軟的歐陽少恭救了他的命。
但這卻是陰差陽錯的,讓他終于做了一回真實的夢。
曾經,他厭惡極了,給他生命的父母。
因着母親并非幽都人的情形,他在習武練功之時,經脈所承受的疼痛總比純粹的幽都人要多得多。
然而,這種事,他卻無處去訴說。
一旦訴說,沒人會理會他,隻會冷冷地告訴他,這是你爹的錯。
偏偏的,又好像上天十分寵幸他。
竟他有着極好的天賦。
如此,娲皇殿縱使他不想去,也不得不去。
尤其,他還有了妹妹——風晴雪。
妹妹玉雪可愛,又活潑漂亮。
但卻父母早逝。
他不得不接下這麼一個甜味的小麻煩。
然而,甘之如饴也如是。
他曾不想進入娲皇殿。
但幽都那些長老卻差點将他吃了。
甚至那看似慈祥的彭婆婆還和藹地笑笑——不去也可以。忘川之水湯湯,還是需要個後生晚輩去替替孟婆。老婆子也老了...
那忘川之水寒徹魂魄。
而他和風晴雪都是一半幽都血脈,一半人族血脈。
若真的駐守忘川,那便相當于人族的水刑。
他作為哥哥,怎麼能夠讓妹妹去受那種苦?
無奈的,最終還是穿上了厚重的祭司服,拿起了娲皇殿的法杖,成為了巫鹹。
每一次前往烏蒙靈谷為焚寂加固封印,都是他難得的,透氣時間。
縱使韓休甯那張絕美的臉,每次面對他的遲來,都是一臉寒冰。
但這是一種鮮活的情緒啊!
哪知...
總在夜裡走,确實是要撞見鬼的...
但與此同時,他也收獲了他期望的新生。
隻是這樣的新生,卻是以重擔壓在風晴雪身上為代價的。
想起之時,心酸慢慢沖抵了那另一種活法帶來的種種感受。
他興緻不高。
歐陽少恭便找來好酒,邀他共飲。
但想到妹妹背負的枷鎖與痛苦,再好的酒,都變作了苦味。
歐陽少恭每天忙完,都來陪他。
這般在意,也令他在想,歐陽少恭是不是對他有了喜歡的情緒,他會不會讓歐陽少恭失望。
日子斷斷續續過了幾天。
那般渾渾噩噩是尹千觞,但卻不是風廣陌。
他覺得,他或許都快要支撐不起這麼一身邋裡邋遢的皮了。
歐陽少恭邀他月下共飲。
但他也隻是懶懶地應了。
最後,月下飲酒的隻是他,歐陽少恭彈琴作陪。
被明月珠修複過後,他幾乎恢複了他巅峰時期的能力。
縱使歐陽少恭彈琴很正常,但他卻察覺了那種異常的靈力波動。
為防歐陽少恭察覺異樣,他隻得閉眼佯裝沉醉于樂音之中,實則去細細分辨那異動的靈力以及樂曲。
靈力的異動他還尚未分辨,卻已經通過身體的記憶想起了,這是歐陽少恭所作的《憶瑤山》。
奇異的靈力波動也合着拍子。
腦中便有畫面徐徐展開。
望眼欲穿...
思念無極...
你侬我侬...
巫山雲雨...
他實在有點驚歎于這麼一段故事,也驚歎于歐陽少恭對琴曲的表現力,竟到了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
由此,他知道了這個纏綿悱恻的故事。
而後,其他曲子,也讓他知道了更多。
他本想一直裝傻下去,但看到青玉壇弟子大張旗鼓地做着義診,内心之中覺得這是對的一件事,可不安卻籠罩着他的心。
他趁人不注意,探查一番。
差點被這樣一個陰謀吓出一身冷汗。
他正欲找上歐陽少恭,卻莫名其妙地往元勿那裡去。
他覺得,這不正常。
而後,才緩緩從那麼一具身體的記憶中想起,元勿是歐陽少恭的貼心小棉襖,什麼事與其去問歐陽少恭這個善于打太極的,倒還不如去問元勿這個愛炸毛的。
畢竟,在元勿的心中,他是個占了其丹芷長老枕席但又不得不告知實情的賤人。
還未曾走到元勿的居所,所有的一切他終于全部想了起來。
連同着他昏昏蒙蒙被歐陽少恭帶回青玉壇後,雷嚴無法理解歐陽少恭的質問,以及歐陽少恭冷淡的回答。
還有曾經他們的肢體糾纏。
以及歐陽少恭的步步算計,字字誅心。
這一切,給了他太大的震撼。
他有些發抖。
但身體的記憶和腦中的回憶不會在他已經恢複巅峰時期的時候騙他。
他想起那些害人的東西,隻想狂奔歐陽少恭的居所,令其住手。
但就在這時,他的後腰被一把折扇抵住。
惡魔的低吟響起。
直到前來蓬萊,他都活在惡魔的陰影之下。
隻能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不說,還要接受歐陽少恭發瘋般的撻伐。
今日還被迫穿上與那悭臾一般的黑衣,當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