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他惱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世人的目光與判斷。
侍女袖雲上前道:“老爺的手要是拍疼了,夫人跟我可是不管的。但要是這一拍把公子的寶貝玉筆洗給震落在地、摔出什麼毛病來,夫人和我就要說老爺的不是了。”
“你就是被公子慣壞了!”明珠自己撫了撫掌心,也不怪她,隻道:“公子的寶貝玉筆洗,放置的仔細一些。”
“我兒子容若的格局,比那些以訛傳訛之人要大多了!知子莫若父,誰說‘畫扇’的典故取自——班婕妤的‘妾身似秋扇’了?嗯?”
“回老爺。”袖雲平和道,“公子親口對袖雲說過:‘畫扇’之意,用的乃是‘唐玄宗跟張九齡之間的君臣關系’的典故。”
“我就說——”明珠看向夫人,“咱們容若的這首詞,是寫給皇上的!哪來的什麼怨婦之口?”
覺羅氏神色稍變:“皇上?”
明珠道:“這麼說吧:那是在秋天,李林甫诽謗張九齡,玄宗就讓高力士給張九齡送了白羽扇,張九齡一收到扇,神色悲吓,慌忙寫下一篇《白羽扇賦》來上呈玄宗,表忠心道:肅肅白羽,穆如清風。哪怕是秋寒起,扇子用不上,那臣也會把扇子收在匣中,惦念聖恩,絕不背叛聖上!”
覺羅氏通明道:“難怪顧問行顧公公說,康熙皇帝讀了‘何事秋風悲畫扇’後,龍顔大悅,道:朕身邊有納蘭足矣,隻要納蘭。”
明珠在容若寫文章時常坐的椅子上坐下。
“什麼朝務都罷,不如靜看容若的詞句詩篇。”
“那妾身就不打擾老爺了。”
“我尋思着今日容若回來的晚,他的半素膳都要叫廚房好生溫着。”
“是,袖雲這就過去跟廚房交代。”
*
容若帶着弟弟揆叙來到“莊周夢蝶”字畫店。
周老闆已經穿上了喜慶的年袍,連着辮子上綁的,也是象征着吉祥的雙玉。
“請納蘭公子好,這位是?”
“我弟弟揆叙,平時喜歡玩扇。”容若簡介道,“不知道貴寶号是否有九節扇骨的折扇?”
揆叙聰明,他知道長兄是故意這麼說的。
買扇,如果真實理由不可說,又非要有一個契機的話,那麼的确是這般用意最好。
“容若哥哥最了解揆叙了,揆叙要盤扇。”
這便是兄弟之間的默契,不必點透不必明說,彼此都能夠相互配合。
“好好好。”周老闆叫來掌櫃,“帶小公子進到裡面的雅室去盤扇。”
——如此就不會打擾到容若哥哥。
揆叙回頭向容若一笑。
容若回以同樣的笑容,心裡卻有些難過:本不應該如此,本應跟弟弟一同挑扇、把扇、論扇、題扇。
“納蘭公子。”周老闆愛莫能助道,“我這沒有。”
容若明确問:“哪裡有?怎麼才能有?”
“哎呀!”周老闆悔道,“公子你能找我,我就知道連坐擁天下珍寶的明珠大人也沒能搜尋得來。所以,這九節扇骨的折扇着實是難尋啊!”
“周老闆,直接告訴我,該怎麼尋?如何尋、尋不尋的到另說。”
“公子你要趕着除夕日送出去的話,小的看是來不及。”周老闆忽然低下頭,“但是器在人為,叫有經驗的老師傅拿了竹片來,仿燒出九節,亦是可解燃眉之急。隻是……小的不能用這招誤了公子你啊!”
“除了此法,還有嗎?”
“有啊,像是移花接木這招。半假半真、良莠混接,将六竹節巧僞出九竹節來、将黑銑混着白宓一同往竹身的光滑處貼合,燒制三日三夜,即可得出高質量赝品。”
“我有種,”容若笑了笑,“皇上的禦用扇師都望塵莫及之感。”
周老闆又說出了第三個歪招兒:
“混迹古玩市場之輩,光懂得‘仿’與‘造’哪裡夠?還有厲害者,直接是盜。盜取皇宮珍寶,自己做一番手腳後就倒賣給高官。高官不知道自己買到的東西曾是宮品,宮品那麼多皇上也不知道每件長什麼樣,所以這就是一通叫中間商賈笑話的買賣。其中,也許不缺納蘭公子想要的九節扇骨。”
容若又驚訝又佩服:“原來民間的手藝人,有這麼多高招。”
周老闆露出神秘神色,道:“還有更直接的,尋不到、買不來,那就奪。”
“如何奪?”
“準備好一筆銀子,買了江湖中人來為自己辦事。江湖中人自然有法子奪的買主想要之物。”
“我,再想辦法。”容若複叮囑周老闆,“要是有人問納蘭公子為什麼來?你可以說扇,但不可以說‘九節扇骨’四個字,記下了嗎?”
“小的記下了,而且小的隻會多說小公子的喜好,不敢妄談大公子的所求。”
“有勞了。那——”
容若正想入雅室去叫揆叙回家,卻被一女子從身後拉住了手臂。
他看着她,照以前,他肯定會口出一句:“姑娘請自重。”
但是現在不同了,眼前的是他熟悉的宛卿,是讓他清晰地感受到“有氣息”地活下去真好的女子,所以他對她道:“你在,真好。”
*
看沈宛臉上帶着莫名自信的神情,容若問她怎麼了?
“公子想要的東西——”
沈宛停了停,“我有,啊……不,不是我有,是我師傅有。”
“我想,我不能白拿,應當拿什麼回報你師傅?”
聽納蘭公子這麼說,沈宛就覺得他可愛。
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看待問題的方式,跟天下所有的男子都不一樣,因為:正常人的反應不應該都是道謝或者追問嗎?為什麼隻有納蘭公子的反應是“禮尚往來”呢?
沈宛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這麼一個場景:
師傅宋應星見到納蘭公子,自然是不會待見。納蘭公子不知内因,自然是不會介意。然後自己就充當起了和事佬的角色,左右都要兼顧上:不能讓師傅欺人太甚,也不能讓納蘭公子遺憾而歸。
不過說到底,師傅的藏身之所怎麼能随便透露給别人?
即便是自己喜歡的人,也不能說。
“我能拿出來的,就是對我而言最好的。”容若重新坐回原位,“我常帶數粒菩提子在身上,唯求安然順遂、福慧雙修。”
容若把數顆菩提子拿出,放在桌面的一個玉盤上,“不知用來酬謝你的師傅,是否合适合心?”
“太貴重了,公子你怎麼舍得?”
沈宛一眼就認了出來:是有了一定年頭的、世上最貴重的金剛多瓣菩提子。對公子而言,意義非凡。
“那我就把這些菩提子給宛卿你吧!”
容若招手讓沈宛靠近一些,在她面前寫下:
皚雪寂禅靜,來去似夢行。
晴空一碧雲,玉盤菩提明。
本應做客至,林深冷風侵。
借此真摯意,酬得冰清心。
擱筆,容若就把數粒菩提子放入了沈宛手中。
他對她道:“你收着它,我放心。”
沈宛像是被說動了一般,隻剩下“看着公子的溫眸”和“下意識地點頭”的反應,嘴角卻是笑着的。真奇怪,公子就是有這樣的、讓人不能拒絕的魅力。
“宛卿,你說我這首詩,”容若自己拿起來看,“是歸你,還是歸周老闆?”
“小的哪能跟宛姑娘搶?”周老闆頗有自知之明,“納蘭公子拿小的說笑了。”
“自然是歸我。”
沈宛一把從容若手中“搶過”墨寶,同時——
她也從自己的袖子掉落了一樣東西。
是一塊方帕。
一塊繡着一朵玉蘭花的方帕。
容若彎腰撿起,學着沈宛的愛用口吻道:“這心意,歸我了。”
【注1】納蘭揆叙作品,寫長兄容若和朱彜尊之間友情
【注2】納蘭性德名句。寫友情,非愛情。
史實:容若對顧貞觀此人看得很透徹,知道顧貞觀接近的目的和利用之意,所以他在此詞中表達是對友情無常的失望。
文中:為情節設定需要,把這首詞用在“謀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