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乙神色厭煩地擺出了趕人的姿态:“那就是你不該來的地方,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身份?”
“隻懂得些筆墨伎倆,卻把剛剛學到手的武藝故意拿出來顯擺的、溫柔鄉裡的貴公子。”
看守乙繞着容若走了一圈,然後停在他面前搖了搖頭:“頂多就是家裡有錢,算不得是身份尊貴之人。”
“我要進去。”
“放你進去,我們的差事就丢了!”看守甲左手執劍一攔,“裡面的可都是八旗王族親貴的世子,再不濟也是三品大員以上的官僚的兒子,你要是想結交朋友,那就是來錯地方了。”
“明珠的兒子也不能進嗎?”
看守甲大笑:“明珠家的‘露水’自然是更加不能進,萬一貴公子在圍場裡蒸發了,怪誰?更何況‘納蘭性德’的名字,在圍場裡本身就是禁忌詞。”
容若一緊握手中的紅繩,心想:于成龍這一鬧,是要把他強加于我身上的“露水”之稱,變成史實“揚名後世”嗎?
——玉珠永存,露水易逝。
——果然阿瑪是疼愛我的,阿瑪的政敵都是不想我活太長的。
稱呼不同,一生流年,長久與短暫,對比如此鮮明而已。
*
圍場之内,八旗子弟們對飛鳥爪子上的記号紅繩被射下一事,無不震驚。
有這本事的人,武功必定是十分了得,内心也必定十分慈悲。
“照我看,是師傅射的。”
“不不不,師傅今日不當值,即便是當值,也會直取飛鳥性命。師傅平日裡不是教我們:隻要可以達到目的,狩獵飛禽走獸,不必隻取一羽一毫一标記,一擊必殺亦是無可厚非嗎?”
“萬一是我們的同齡人射的呢?比如說皇上。”
一陣笑聲伴随着奶茶香炸裂了出來。
仿佛今天最大的“笑料”就如此誕生了一般,八旗子弟們樂在其中。大清的少年天子行獵,場面大的很,哪能偷偷摸摸地命中目标、叫人猜測?
“哈哈,你怎麼不說是納蘭性德幹的呢?”
“納蘭公子清冷,目中無塵,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不屑跟我們混在一起。他隻效忠皇上,就跟自己的才學隻有皇上才配消受一般。”
“沒錯,沒錯。”
“是神是佛,是人是鬼,是皇上還是納蘭兄,我代各位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格爾芬,你可以啊,要跟納蘭性德一起進國子監讀書了,馬上改口叫了人家‘納蘭兄’?一股文人的氣息。”
“你們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說罷,格爾芬走向圍場的入口處。
*
看守甲指着逐步走近的格爾芬,對身邊不肯走的貴公子道:“那位是索額圖索大人家的二公子。”
“我認識他,他叫格爾芬。他哥哥阿爾吉善因為我的事情,擔了索大人的罪名,被流放了。”
“你真當自己是納蘭性德了?”兩個看守又一次大笑,“納蘭性德現在陪在皇上身邊,你冒充不了他!”
“你不信?”
容若吟出一首詞來: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鬓蕭蕭。
自與東君作别,刬地無聊。
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便向夕陽影裡,倚馬揮毫。【注1】
“納蘭兄!”
格爾芬上前,屈膝行禮一拜。
這舉動把兩個看守吓了一跳:
眼前的貴公子真的是納蘭性德啊?!貴公子要是把今日受阻之事告知了皇上或是明珠,那麼咱哥倆就算是有十幾二十個腦袋,也不夠被砍的……
于是,那兩人立刻卸下佩刀,面帶懊悔,也跟格爾芬一樣向納蘭公子行了禮。
“自與東君作别,刬地無聊。便向夕陽影裡,倚馬揮毫。”
格爾芬慷慨激昂地重複了一遍。
人言納蘭性德:融情于景,即景成詞,心緒在詞中。果然不假。
——如此玉人佳作,晚風催紅繩,恰是公子的一貫韻味,雅緻與惆怅平分秋色,無人出于公子之上。
——莫不如是叫了公子一起,同入圍場之内,與八旗子弟一同試身手、飲奶茶,一改大夥對公子的刻闆印象,豈不暢快?
格爾芬欽佩道:“納蘭兄這兩句妙筆,必将成為千古名句啊!”
“劃地無聊……是有一點,所以我跑出家門了。”容若一面盼着共鳴、一面笑道,“但是倚馬揮毫,卻是沒實現。”
“這有何難?”格爾芬指向天際,“今日夕陽下,我與衆八旗子弟一起,看納蘭兄馬背寫詞就是!”
隻怕容若記仇,兩位看守求容若道:“我等有眼無珠,冒犯了納蘭公子,還請公子恕罪!”
“納蘭兄哪會記怪?”格爾芬反問,“你倆自行反思,就算是向納蘭兄謝罪了。”
看守甲忽然擡頭,看向容若:“可以問公子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在公子看來,裡面的八旗子弟如何?”
“小時候阿瑪教我騎射,讓我懂得了一個道:要想命中目标,就好比是天上的飛鳥;要想奪取勝利,就好比是大敗敵軍,靠的不是手中的弓箭和身上戎裝,而是人的意志和意氣。所以,我認為關鍵是:他們怎麼才能夠在最好的年華發揮自己的本事,為自己立名、為大清效力。”
“公子為什麼不評價他們?隻說些莫名其妙的見解?”
“我的表達有不妥嗎?我不覺得。”
看守甲有些呆然,喃喃道:“我算是懂了……納蘭公子的與衆不同,就在這裡啊!”
“隻是與衆不同,不是格格不入——”容若一笑,“就好。”
*
進入到圍場裡面。
容若難免會拿眼前的景色,跟自家的西郊莊園做對比:
自家的莊園其實一直就撂在那裡,壓根沒有閑暇去度假遊玩。即便是秋日裡騎馬而往,也隻是一個過場,目之所見也不過是一片蕭瑟。
這裡卻是大不相同:
人多熱鬧,烤味飄香。人人的臉上都帶着高興,好像聚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話題和說不盡的趣事一樣,杯盞不停,笑語不斷。
如此的豪邁與奔放,灑脫吃肉、放肆飲茶,放在明府和家法面前,容若自然是想都不敢想。
就好像是自己這麼做了,就成了一個瑕疵品和沒家教的人一樣,肯定會惹阿瑪生氣跟額娘責備的。
容若的心髒在顫動:
大抵我是真的不适合圍場。
往樂觀的方向說,西郊莊園和此處圍場對比鮮明沒關系,等到秋天的時候,皇上一定會帶我去木蘭圍場秋狩,那時候我就能好好發揮自己的騎射功夫了。
往悲觀的方向講,則是置身自家莊園也好,此處圍場也罷,壓力一點都不比在木蘭圍場伴君小。緣何有壓力呢?我不知道。
沉浸在複雜的心情中,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容若吟了一阙詞:
平原草枯矣,重陽後、黃葉樹騷騷。
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箫。
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
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雲高。
【注2】
容若調了調心情,道:“所以去圍場,還是春天最好,草長莺飛,天晴蒼朗,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納蘭兄這麼想可就錯了!”格爾芬一臉行樂之态,“人生應當越來越成熟,豈可歎物是人非?你不是還年輕嗎?心态怎就老了?”
容若輕歎:“我想着我家西郊莊園的現狀,就跟我在詞裡描述的一樣。”
格爾芬伸手,往遼闊的前方一指,“你得為眼前景賦詞才對。”
容若搖頭,“眼前景沒什麼好賦的。”
“哈哈。”格爾芬說出了自己的經典名言,“納蘭心事無人知,納蘭心情唯我懂。”
*
來到大夥兒聚集的營帳前面。
格爾芬對自己的朋友們興奮道:“你們看,我把誰帶來了?”
八旗子弟個個驚訝:“納蘭?真是納蘭?”
“是呀,是納蘭。”格爾芬單手搭在容若的肩膀上,“如假包換的納蘭。”
“是我。”容若大方道。
“納蘭,你怎麼會來?”一八旗子弟問。
【注1】【注2】納蘭性德《風流子·秋郊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