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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在“飲水詞歌·素菜館”的雅室裡,讀到了沈宛的詞作。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月戶雲窗人悄悄。
“這首《菩薩蠻》寫實寫我,也寫着在我房間外悄悄站着、想見我而不得見的你,融情入景,甚好。”
“誰叫公子隻适合被人守護和守候呢?”
沈宛把下面幾頁詞稿抽出一藏,反倒不想給容若看。
“我看一遍就能把文字記下,我要是連看的機會都沒有了的話,宛卿的詞句歸誰過目不忘的好?”
容若伸出右手,管她要詞稿。
“我隻願把自己的詞句的每一個字都寫公子、都給公子看。但是太過沉迷于此,我就會忘記自己對大清的意義,公子我跟你說過,我師傅是漢人、我也是漢人,本質上,我不應該是滿清王朝和滿人子弟有過深的感情。”
“不覺得可以一分為二來對待嗎?”
容若推開雅室的窗戶,外面是人造的園中景。
“一分為二的,是我這顆心?還是前明王朝舊勢力尚存的現實?”
“我隻要宛卿面對我的時候,是有一顆完整的心。但我也不能欺騙宛卿,無論宛卿的師傅有何籌謀,我都會站在自己的立場做選擇,以我的民族我的家族為重。”
沈宛來到容若身側,與他并看窗外風景。
“公子看這首——”她把詞稿迎着天際的光亮展在容若面前,“是最新寫的。”
《玉箫雨·憶容若》
三千秋波彙重天,唯見渌水、劃鏡分曉。小酥倒銀盤,粉蕊落卷章,傾頁溫笑。筆驅月冷,無數宵。
徒嗟細心思,無力欠恙、恒以編校。古抄十二卷瀝血,寸心空系芙蓉悼。豈是天缺恩露掃?耿耿幽懷,淡着風雨淡着绡。
【注2】
“每次,宛卿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陪伴我、悄看我。”容若問她,“你覺得我好?還是我的渌水亭好?”
“明擺着是公子最好。”沈宛挽容若的手到小庭院中散步,“孔尚任的作品,把我寫歪了寫岔了算罷,可不許他對公子胡說八道、故作猜想。”
新芽初吐的樹下,容若想到了孔尚任報出來完成作品的時間:十三年。
不禁失笑道:“孔尚任耗費的編劇流年,算來是我編書的數倍。他要在劇本當中寫你我,哪有不讀你我的詞作和詩作的道理?”
沈宛與容若走過一座小拱橋,倒不認為孔尚任對劇本是寫寫而已,就道:“那也要他有本事把你我的詞作和詩作,統統都拿到手來讀才行啊!”
“算了,孔兄不讀或是讀不全都罷。”容若回望雅室的窗台,台側還用鎮紙壓着沈宛的作品,“以後宛卿的詞作,我來解我來讀,地點就選在這裡或室内。”
“好。”
清眸一顧秋波墜。一騎輕馳,萼綠華落,羊權向學,誰對?望前路,應是張敞畫眉、陌上花開,徐徐鳴佩。
跟沈宛讨論道自己的作品時,容若顯得很謙虛,甚至帶着許多創作上的反思。
“如今我再看自己的詞作,隻感覺比李商隐差得遠,不收錄到作品集裡去也罷。”
“公子是在自比商隐的那句: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意向天階問紫芝?”
“嗯,商隐的意境和情境真好,我遠遠不及。”
“可我卻是覺得公子寫的詞更勝商隐一籌。”
“為什麼?”
“清眸一顧秋波墜。陌上花開,徐徐鳴佩。這兩句——”沈宛珍愛着,“隻有公子才能把沈宛寫的這樣好,也隻有公子才對沈宛這樣包容、這樣好。”
“我的素佩,肯為宛卿而鳴。”
“容若——”
“啊?……啊。”
“我想改口這麼叫你,但也會時不時地叫着公子。”
“好。”
*
分别的時候,容若一張一張地把沈宛的詞稿整理好,放入了叫人取的、自己親挑親選過的典雅收納匣中。
容若說,宛卿的作品應當彙編成集出版。
沈宛便問,叫什麼名字好?要不俗氣又叫人印象深刻的。
容若小坐一想,終于有了答案。
再看沈宛的神情,亦是頗為期待。
“顧念飛書及,宛若選夢過。就叫《選夢詞》怎麼樣?”
“《選夢詞》,飛書選夢,沈宛容若。這名字公子起的真好。”
【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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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府。小花園裡。
容若對着一疊稿紙,心生動搖。
“尚是小編經典,已有諸多開銷。若是日後編修大工程的經解,也可預測所耗。兒想請阿瑪的意思,一切是否值得?”
明珠琢磨着兒子的心思,道:“為當下為後世,值得;為自己為皇上,值得。但要是為解決一些參事文人的溫飽、為徐乾學的慧眼識才之名、為将天下好書盡收囊中,就是不值。”
容若單手托腮,神色思忖。
“兒覺得自己真是糊塗。明明借助皇上的力量,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搜書、拆書、編書、彙書,卻偏偏想要靠自己去幹成一件事。就跟是一事有所成,才能在下一事上有經驗和做得更好更無挑一樣。”
明珠提點道:“誠然,由容若你獨自編撰的《古抄本十二卷》一旦成稿,刻印必将暢銷,你的名字亮在頁内也當之無愧。但是你往深處想一想,往後你主持彙編更浩大、更繁雜的儒家叢書,可是真的能夠從力從心?”
容若半垂眸,細想許久。
“孤獨感跟孜孜不倦感并存,耗損心力的堅持感和咬牙感也有,然後就不知不覺地進行到了現階段。自身也常常反思和總結,除了經驗教訓之外,所失所得竟也分外鮮明。”
明珠問:“你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容若單手撫過稿紙,“失去了本應豐富多彩的天性,得到了一個願意幫我尋回天性的人。”
明珠握住兒子的手,歎道:“也是怪阿瑪,從小到大就把你逼的太緊了。以至于你自己形成了習慣,在自塑的心牆中,進出兩難啊!”
明珠背着雙手離開了小花園。
除去容若自身的才華和天賜的品格,令他夠格“主持修史”和“刻印成果”之外,就是納蘭家的财力而言,拿出數十萬金來給他投入新一輪的編修工程,還是綽綽有餘的。
想來容若自出生至今,還真不是個費銀子的人:
一切錦衣玉食都不是他挑的、一切精緻器用也不是他要的,而是自己這個父親所安排的和康熙皇帝所賞賜的。
——容若為自己談過開銷之事嗎?沒有。
——所以日後容若參編浩大經典之時,我明珠應該在财力上堅定地支持他才是。
*
這之後,容若步入自己的藏書樓,吩咐不讓人打擾。
他把藏書樓命名為:通志堂。
取“通學明志”之意。
倚窗在一側,執卷小思,容若想到了玄烨。
自己跟皇上有些日子沒有見面了,好似應該到皇上身邊去盡陪臣的責任。但是,應該對皇上說些什麼呢?
朝政之事,當下要緊的是阿瑪手頭刑案之事。
一切罪大惡極的大案一旦證據确鑿,都可以按律來處理,但是換做跟前明王朝相關的個案,就得慎之又慎了。隻是阿瑪任刑部尚書至今,從未在家中說過任上之難,也不知是不想說、還是太棘手了不肯說,甯願自己來解決。
風雅之事,當下自己倒是沒什麼情緻陪皇上寫詩作畫、指點文章,怕是皇上自己也沒有閑情浪費在這上面。
至于皇上會不會過問“納蘭的學業”,自己覺得:當面應是不會,背地裡則是會打聽。
所以自己似乎也沒必要主動去提,畢竟是人生階段的一次适齡旅程而已,沒有特别的亮眼之處,沒有特别的貢獻與建樹,算不得是一個推動了國子監發展的優秀學子。
手頭之事,想提而不知道該怎麼提。
編書那麼枯燥,說是志向或是興趣愛好,那玄烨肯定一笑而過。編書很考驗耐心,說是心血或是耗費精神,那玄烨沒準會樂道一句:“納蘭,你知道‘自找’和‘活該’的區别是什麼嗎?是你樂不樂意讓朕介入。”
這麼說來,皇上介入了又能怎麼樣?
多了一分威嚴,增了一分權力,還是僅僅添了份看似“有靠山”的難言壓力?
夕陽斜斜而入,光芒入卷染橙黃。
容若半仰頭,把自己的身影鑲嵌進了這幅畫面中。
【注1】格曾桑朗、何弘道:納蘭性德的國子監同窗,此二人日後助康熙平定三藩有功。
【注2】
容若十七歲編書《古抄本十二卷》相關場景,見第53章。
經典場景是:
1、将落了水仙花花粉的書,傾頁溫笑。可見公子是個很有生活氣息、很惜花、很慈悲的人。
2、芙蓉悼:是指渌水池的荷花(清水出芙蓉),不是芙蓉花。公子品格出塵,學問紮實,是名正言順走考試路子的進士,符合“人鏡芙蓉”之典。悼,作遺憾解,并非悼念。
3、恩露掃:公子因病延遲三年殿試,是編《古抄本十二卷》累出來。老師徐乾學在讓公子編《通志堂經解》前,就開始暗害公子了。當然,公子知道徐先生的心思,自身甘願瀝血先編徐先生送的《古抄本十二卷》而已。
【注3】《選夢詞》:清代才女子沈宛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