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帝罵得越兇,李熙越鹌鹑。半晌,承乾帝看着李熙那張淚漣漣的臉,越發想念淑妃。
在這偌大的皇宮中,淑妃是為數不多能陪他打馬球、陪他烹茶對詩的女子,他們曾經也如民間夫妻那般恩愛。
李熙本就生得像淑妃,尤其是在他皺眉啜泣時,幾乎像了六分。
裴懷恩見縫插針,體貼地說:“皇上不要傷懷,皇上若不想見六殿下,奴婢在城東有處宅子。”
承乾帝被裴懷恩喊回了神,朝裴懷恩擡手。
“懷恩,你是最懂朕心意的。”承乾帝贊道:“把他帶到你那裡去,案子沒有查清之前,朕不要見他。”
成了。
得了恩準,裴懷恩應聲起身,重又站在承乾帝身側。
卻聽承乾帝接着對他說:“罷了,你先去安置這個不成器的吧,朕想自個轉轉,你不要跟來。”
裴懷恩恭順應下,巴不得如此。
猛虎就是猛虎,萬歲總會壓着九千歲,承乾帝昔日積威太深,即使老邁了,心裡已願意将裴懷恩當個尋常子侄輩的娃娃寵着,再沒有十年前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也沒折磨過他了,一舉手一投足,卻還是能讓他脊背發涼,明面上不敢太忤逆。
任誰也不是生來就八面玲珑,若非早些年吃夠了苦。
良久,一直等承乾帝走得遠了,裴懷恩方才轉身,出言屏退後面跟着伺候的幾個小宮女,親自提着燈,将李熙從地上扶了起來。
李熙的腿已經跪麻了,動一動,針紮似的疼,多虧有裴懷恩在身側攙着他,才不緻狼狽摔倒。
和裴懷恩的親昵示好不同,李熙站起來之後,依舊臊眉耷眼地低着頭,哽聲嗚咽着,連句囫囵話都說不清楚,一副被吓壞了的模樣,更别提道謝。
最主要是不敢謝。
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隻會掉陷阱,很多時候,懵懵懂懂地接受好意,和清楚明白地欠下人情,其實差别很大。
前者是不知者不罪,後者要有來有往。
生死關頭,李熙自問身無長物,想不明白裴懷恩為何會幫他。
總不可能是因為過節發善心吧,那太可笑了。
想到這,李熙偷着拿眼尾餘光瞄裴懷恩的臉。
邪,但是真好看,難怪可以盛寵不衰,憑一己之力挨這麼多年的罵——這是李熙在近距離看清裴懷恩的樣貌後,下意識得出來的一條結論。
身側,裴懷恩就像會讀心,迎着李熙小心翼翼的窺探,轉頭對他笑了笑,吓的李熙立刻又把頭低下去。
默默。
月光灑下來,結伴同行的兩個人各懷鬼胎,卻是誰也沒有再開口。李熙要裝傻,裴懷恩就由着他裝傻,耐着性子扶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陪他一起穿過宮牆與宮牆之間狹窄的過道,在身後留下兩道細長扭曲的影子。
臨出宮門前,李熙的肚子很不争氣,開始當着裴懷恩的面打天雷,把裴懷恩逗笑了。
“喏,方才在席上拿的,多少先吃點。”裴懷恩随手遞給他一個果子,說:“我那宅子離皇宮很遠,一時半會趕不到。”
李熙舔了舔唇,沒伸手接。
誰知道這果子到底隻是果子,還是裴懷恩向他伸出來的“援手”。
城東的宅子不能去,他才剛回京都。
因為怕麻煩,出了宮門,李熙便向裴懷恩告别,低頭支吾着說:“有勞、有勞廠公挂心了,我有住處。”
裴懷恩看着他,再将果子往前送,說:“六殿下放心,我家宅子多得很,可以另尋住處,你就隻管安心住在那,内院伺候的那些雜役丫鬟們,都會聽從你的差遣。”
李熙略作沉吟,似是在猶豫。
“還是、還是不要了吧。”李熙手腳蜷縮着,說:“廠公願意借我幾個人,我已很滿足了,不敢再住廠公的宅子。”
裴懷恩卻不放過他,溫聲哄他,“你是長澹的六殿下,是天子血脈,而我隻是你們李家的奴婢,奴婢遷就主子,是應該的。”
李熙連忙把頭搖成撥浪鼓。
“不是,你不是奴婢。”李熙小聲說。
哪個奴婢身上有欽賜的蟒袍玉帶,出門敢乘十六人轎,起居飲食僅次于天子?
起了風,氣氛一時僵持,見李熙堅持不接,裴懷恩幽幽看了他一陣,忽然說:“怎麼,莫非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傳聞,嫌我太髒,不屑與我相交?”
這句話問得好危險,李熙抿緊嘴唇,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隻能繼續裝哭,就像還沒從險些被處死的恐懼中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