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說:“沒、沒有。”
裴懷恩笑起來,說:“你撒謊,你已回來這麼些天,不可能聽不見。”
放眼整個長澹,沒人不知道裴懷恩早年間的那點事,隻是不敢當在他面前說。
怎麼敢說呢?
曾經的禮部尚書之子,祖父入過内閣,姑母是太妃,結果就因為一樁天子欽定的貪污案,一夕之間,到裴懷恩這裡絕了後,讓裴懷恩從一個養尊處優,整天被捧在手心裡養起來的小公子,變成了個誰都能去踩兩腳的下賤奴婢。
對面,裴懷恩見他如此,面上越發不善,說:“除了我的身世,你還聽說過什麼?從誰嘴裡聽說的?“
李熙答不出,腳下小步往後退,似是極怕。
有玄鹄這個愛聽牆根的在身邊,他聽說的可多了。
譬如裴懷恩早年似乎跟過晉王,攀住了晉王這根高枝,經晉王安排,才能從都知監調去禦馬監,又到司禮監。
譬如裴懷恩和齊王的生母甯貴妃之間有貓膩,自從裴懷恩和甯貴妃聯手,宮中妃子們的肚子,就像全都睡死過去了一樣,再沒動靜了。
再譬如……
再譬如至今也總有些王孫纨绔在私底下說裴懷恩的葷話,他們說裴懷恩現在眼高于頂,連皇子見了他都低頭,好日子過慣了,恐怕真忘了當年是怎麼為了碗馊飯,跪在他們面前爬。
他們還說,裴懷恩在沒攀上高枝時,伺候過好多人,就是在被晉王收下之後,偶爾也會被帶出來,陪晉王的至交好友玩一玩,直到真的去了司禮監,才慢慢消停了。
說到底,裴懷恩隻是個閹人,連一個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那些天生的貴胄們迫于權勢,或許會畏懼他,跪拜他,卻始終都看不起他。他們在裴懷恩面前裝着畢恭畢敬,夜裡回了家關上門,心裡全是不屑。
他們私底下聚在一起憶當年,隻把裴懷恩當條仗勢欺人、很會搖尾巴的狗,拿各種不堪入耳的髒事編排他,嘲笑他的殘缺,調侃他的屈辱和隐忍,繪聲繪色描述他被情.藥催出來的放浪形骸,誇他的腰有多軟,腳踝有多細,以及……想象他當年在龍床上是怎麼伺候承乾帝的。
說話間,許是李熙的臉色白了青,青了又白,變化得過于明顯,裴懷恩略眯起眼,緩緩收回果子。
裴懷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說:“莫哭了,皇上已離開了。”
李熙更往後退,因為不知如何回答,便扭過臉,沖裴懷恩擺出副劫後餘生,又慶幸又惶恐的表情來。
裴懷恩笑意不減,步步緊逼着李熙,順手将燈提高些,映亮李熙的臉。
“怎麼還真哭了呢……哭什麼,哭淑妃嗎?你都沒有見過她。”裴懷恩低聲說:“六殿下的這幾滴貓淚,來得可真是時候,使我見之生憐。”
李熙喉結微動,垂首躲裴懷恩送上來的燈,重新把全身都縮進安全的陰影裡,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傳聞。
李熙軟軟地說:“廠公,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看得出來,裴懷恩這會有點生氣了,卻又不知為的什麼,沒和他發作。
李熙直覺裴懷恩是在拉攏他,拿他當個離家多年、草木皆兵的半大孩子哄,許他各種各樣容易叫人感動的恩惠。
可他不是真的孩子了,他沒有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這麼懵懂易騙。
這拉攏毫無道理,隻會令他變得更警惕。
他還記得玄鹄跟他說起過,現如今,大夥都猜裴懷恩是晉王的人,因為裴懷恩在進了司禮監之後,依舊和晉王走得近,有意無意地漏消息給晉王。
至于為什麼不猜齊王那邊——聽說齊王是個特别重禮節的人,早兩年常常因為裴懷恩随意出入甯貴妃寝宮,氣得和甯貴妃翻臉。
換句話言之,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屁股要先可着自己的擦,因為摸不準如果接了這“援手”,日後會上誰的船。故而,無論裴懷恩今後怎麼想他,是否記恨他,他今晚都不能點頭承這個情。
這麼想着,李熙便朝裴懷恩作揖,裝作很感激卻不得不拒絕的模樣,搖頭說:“真、真不用了,廠公千萬不要生我的氣,我沒有不想和廠公一起,廠公今夜願意收留我,我很高興,但我帶了人進京,事先已經讓他定好住處,就算想改,也要許久之後了。”
“……”
由于李熙拒絕得太堅定,而且理由充分,裴懷恩聞言沉默好久,像是完全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眼底怒意才攢了一點,就被驚訝沖散了。
這個狡猾的小團子。
推辭間,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到了岔路口,裴懷恩垂下眼,餘光瞥見李熙那雙赤.裸蒼白的足,不知是又想到了什麼,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态度竟漸漸地軟和下來。
“……唉,入秋了,九十九層台階呢。”
裴懷恩住了腳,低頭看着李熙那雙被石子劃傷的裸足,忽然如此感歎。
李熙:“……什麼?”
裴懷恩身旁,原本已經做好準備被為難的李熙聞言一愣,怔怔轉過頭去,卻見裴懷恩這會已變臉如翻書,眼裡全是憐惜了。
“罷了,不想住就不住吧。”裴懷恩頗唏噓地搖頭,看着李熙說:“隻有一點,六殿下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記得保暖,往後就算想哄皇上高興,也别再真學着古人那般,脫靴放簪,三步一扣地跪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