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恩性子乖張,按說如他這般經曆的,在得了勢後,合該很厭惡男人,也不願意站得離男人太近才對。
可裴懷恩不,裴懷恩的控制欲很強。
和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宦官不同,裴懷恩雖然的确很厭惡男人,卻言行放肆,舉止佻薄。比起安靜地等待和接受,裴懷恩身上總攜着股狠勁,仿佛隐在暗處,随時都能将人撲殺的獸,時刻占據着主動。
與之相反,李熙就不大喜歡被近身。
挨得近了,李熙呼吸一滞,本能就往後退。
李熙悻悻去抓帕子,糯聲說:“廠公,我自己來。”
裴懷恩便松了手,垂眼看那帕子飄然落下,讓李熙雙手捧着接了。
裴懷恩說:“難為六殿下肯來。”
李熙指尖隐着刀片,一邊擦臉上的泥土,一邊乖順地點頭,說:“廠公這麼晚喊我來,肯定不是為了談論話本吧。”
話音剛落,十七自覺退去了屏風外面。
這宅子裡的布置真好,外面那樣破,裡面卻是别有洞天。片刻後,等李熙勉強把臉擦幹淨,裴懷恩便撩袍坐下,自顧自地倒了兩杯茶。
“急什麼,長夜漫漫。”裴懷恩遞茶給李熙,搖頭說:“先喝點水潤嗓子。”
李熙就擡手接茶,薄唇抿在杯沿,稍稍仰起臉,實則沒讓那茶水進肚。
李熙說:“還是廠公的茶葉好呀,我長這麼大,從沒喝過這麼香的茶。”
裴懷恩撐颌看他,悠然地說:“奴婢在那茶水裡摻了降火氣的葉子,那茶是苦的,六殿下,這麼防着奴婢嗎。”
裴懷恩發怒時,總會下意識地自稱奴婢,還會如蛇般向前探身。現如今,李熙已見了裴懷恩好些面,清楚地知道裴懷恩有這個習慣。
李熙連忙說:“嘗出來了,但蓋不住茶香。”
裴懷恩不置可否,眯眼靜靜地瞧了他半晌,忽而一擡袖。
裴懷恩穿的是窄袖,指尖蜷縮袖中,動作間,帶着一點不願計較的慵懶。
裴懷恩說:“防着點也對,誰讓我名聲差。”
話落,屏風外面的十七隐有所感,默然走得更遠些,熟練裝聾子。
一陣長久的沉默。
許久,李熙輕手輕腳地把茶盞放回桌上,聽裴懷恩說:“騙你的,我什麼都沒添,那茶一點也不苦——你果然沒喝。”
李熙老實地縮着肩膀,眼神畏懼,大半張臉都叫那落地的琉璃燈映着,光影暧昧。
李熙說:“廠公,我與玄鹄并非主仆,每天其實還要看他的眼色,您……您若再耽誤片刻,害我天亮之前回不去,讓他發現我身上的香味……”
裴懷恩嗯了一聲,很理解地說:“我明白,邊關打過仗的麼,心裡全憋着股做忠臣良将的勁,最瞧不上我這樣的閹臣。”
合作歸合作,若被玄鹄知道李熙夜半來與裴懷恩這個大佞臣約會,恐怕至少半個月内,都别想再指使動他。
目光對上,李熙感激地說:“廠公,我沒這樣想。”
裴懷恩挑起眉問:“那你想的什麼?你知道我讓你查的是晉王,就想抓黃小嘉?”
李熙垂眼閃躲,刻意做出一副又吃驚又憤怒的模樣,支吾着說:“廠公怎麼知道,我這幾天都幹了什麼。”
裴懷恩不知房契一事已然敗露,挑撥得很娴熟,笑着說:“那你得去問玄鹄啊,有錢能使鬼推磨。”
李熙迅速擡了一下眼,小聲說:“廠公真有錢,連這麼個破爛的宅子也買,還鬧鬼,萬一砸在手裡怎麼辦?”
裴懷恩由撐颌改成撐額。
“千百年來,哪個奸臣能得善終?”裴懷恩渾不在意地說:“萬歲爺老了,但我還年輕,我不得為我自己多多準備着,趁手裡還有點錢,多多地托人狡兔三窟麼。”
李熙沒吭聲。
卻聽裴懷恩突兀地把話繞回來,緊接着又說:“問你話呢,是不是想抓黃小嘉?”
李熙小心翼翼地點頭。
“查着了,就讓孟總旗去請了。”李熙簡明扼要地說。
裴懷恩簡直要被氣笑了。
“堂堂正五品大員,連錯處都沒有,就讓你私自扣在了诏獄裡。”裴懷恩眼裡晦暗,意味不明地說:“六殿下這事做得好啊,連我抓人都得有名目。”
李熙便拱手作揖,謙然地說:“時間太緊了,來不及找他的錯處,隻能先騙騙他。”
話音剛落,裴懷恩“啪”的就摔了杯子!
“虧我先前還誇你聰明,問個案子要多久?至多一天一夜,便夠了。”裴懷恩面上陰鸷,一字一頓地徐徐言道:“但你打算扣他多久?是三天、五天、還是十天?那诏獄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若他最後堅持不開口,你又怎麼辦?再派人把那團被打得血淋淋的爛肉送回去,叫晉王記你的仇?”
李熙怔住片刻,低頭說:“……是我太急了,我該耐心尋他個錯處,免得他遲遲不歸,惹老二來問。”
認錯态度良好,知錯就改,一點就通,倒把裴懷恩嗆得一愣,重又坐下了。
夜已深,燈火越發暗了。
小桌這頭,李熙自知理虧,不敢貿然落座,隻等裴懷恩暫且消了氣,方才央求道:“廠公,替我拖幾日,我必能問到口供。”
都怪一個月的時間太短,讓他不敢浪費一天,憑白變得手忙腳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