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恺和柳兆卿接連進去,如袁弘佐所料,二人很快地便出來了,都長出口氣,俱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有種終于把上峰應付過去的輕松感。
估計也沒聊什麼有營養的話題,他想着。
戴哲在佟暄前面進去,但沒想到,他在裡面待了許久都未出來,比之前兩位加起來的時間還要長,外面的人甚至能聽到屋裡時不時傳來宣王爽朗的大笑。
方恺和柳兆卿面面相觑,連袁弘佐也心生奇怪。他們這是在裡面聊什麼呢?
“好詩呀,這可真是好詩。”宣王持着戴哲送上來的詩作,手不釋卷,連連贊歎:“尤其是這首《琅山獨坐》,既有淩雲之氣,且意境超絕,頗有古人風韻呀!”
他放下詩卷,朝戴哲投去欣賞的眼神,“沒想到,這琅嶽書院竟有這般詩才卓著的學子。”
戴哲面色平穩,并未因此而顯露出任何喜色,反是越發恭謙地低下頭,“王爺過譽了,都是夫子培養得好。”
這次知道宣王要來書院拜訪,戴哲早早地就開始準備,他料定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表現機會。哪怕能叫王爺對自己有個一閃而過的好印象,或許未來都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助力。
他暗中打聽到,宣王其人愛好風雅,是個逍遙享樂的閑散王爺,平時最好糾結一大幫文人,閑來無事便登高作賦,把酒吟詩。他知道宣王不好那種論證治國之道的策論,而是欣賞詩賦,因此特地備下了厚厚一本詩集。
其實,他也沒有把握一定能将詩作呈到宣王面前,但是萬一呢?他依舊做好了萬全準備,哪怕是從指縫中漏出的一丁點兒機會,他都會上前牢牢抓住。
“吱”,門開了,戴哲神色自若地走出,侍女将佟暄迎進去。
“怎麼樣?”方恺和柳兆卿立馬圍上去。
方恺:“我聽宣王在裡頭笑得好大聲,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戴哲深深看他一眼,眼神晦暗不明,随後擺出一個溫和的笑:“沒什麼,就是跟王爺講了些近來聽到的趣聞轶事。”
“嘶!”方恺倒吸口氣,“你竟敢同王爺講笑話?”他朝他比出個大拇指,“還是戴兄厲害,夠膽。”
他抿嘴笑笑,沒再說什麼。
齋舍内。
侍女剛把門在身後關上,宣王就迫不及待起身,繞過書桌,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快!讓叔看看,啧啧,臭小子,這才幾個月沒見,一下蹿那麼老高呢?”
佟暄笑笑,順從地被他帶到圈椅裡。
他同這個沒心肺的三叔素來親近。自己被下放到民間十餘年,帝後也真能狠得下心不見他,隻有三叔同他有些往來,畢竟他被送到佟氏夫婦家的身份,就是宣王不可告人的私生子。如此看來,三叔也算是做出點犧牲了,加上在梓州這些年,一直對他照顧有加,如此,宣王竟算是他最親的親人了。
“三叔這次找袁夫子究竟何事?”他猶疑了一下,“可是……父皇那邊有什麼動靜?”
“父皇”一詞說出,他很不适應,就像他有時想到自己的真實身份竟是當朝太子,都有點不能自适。畢竟哪有太子,是像他這樣的呢?
宣王看着他,眉目端平,謙遜柔和。佟暄身上有種謙卑,那種自發的氣質,是其他天生自覺高人一等的皇子們所不具備的。或許,這正是皇兄當初把他放到民間的苦心吧。
“是,皇兄特地囑托,命我将你的真實身份告知袁翰林。”
佟暄掙了大眼,不可思議。他在琅嶽書院就讀十年之久,袁弘佐是他入學第三年來的,也始終不知他的身份。可以這麼說,整個梓州,除了宣王,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知曉他的太子身份。
皇帝把這個視為最高機密,緊緊隐瞞了如此之久,為何會在此時告知袁弘佐呢?
宣王端正了身子,不複剛剛的散漫,嚴肅道:“當初皇兄将你放入民間教養,本就打定了主意,若你能成長為才,弱冠之年,便是你回宮光複太子身份之時。”
“現在,你已年近十八,不到三年,便要回宮承大統,臨朝政。因此,皇兄覺得是時候要袁翰林教給你一些太子應該知曉的東西。”
他沉沉看着佟暄,一字一吐:“帝王之術,制衡之道。”
這一些,都與平時書院所學的南轅北轍,是普通學子們根本接觸不到的東西。而皇帝認為,現在是時候,該讓人教會他如何做一個帝王了。
佟暄靜靜注視着他,墨黑的眸子暗流湧動。忽而,他輕嗤一聲。
他可并不覺得回宮已經指日可待了,他沒有忽略宣王話中的重要前提:要想回宮,成長為才。
他偏頭看向窗外,眉眼沉沉壓下,目光悠遠。
窗外樹枝上,一群小雀鳥正張着翅膀嗷嗷叫喚,試圖開始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飛。張開翅膀,或是乘風飛起,或是落地墜亡,一切全憑自己本事。而那個站在枝杈上指導的鳥媽媽,她隻會去繼續撫養那些能夠飛起的鳥兒。
“三叔覺得,我真的還能……回去皇宮嗎?”
宣王聽他這憂愁的一歎,也是歎息。
想想這小兒這麼些年,着實不易。他被放在民間教養,中途亡故的概率比那些養在宮中的皇子要大得多,皇帝早料到這一點,為防止有此可能,在宮中一直着力培養其他皇子,等着随時能夠接他的太子之位。
現在朝中,三皇子和五皇子已經嶄露頭角,漸漸勢大,兩個人暗地裡鬥得你死我活,太子又始終久不露面,他們早對這個東宮之位虎視眈眈。那邊兩個哥哥在朝中拉幫結派,各自經營起了自己的黨羽,而佟暄遠在民間,不居廟堂,又要掩藏身份,根本無法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勢力。
且不說有朝中有多少人想他死,就算他弱冠之年能夠平安回宮,可他朝中無人可用,無所依傍,也依舊是寸步難行。
他接下來要走的每一步,都将格外艱難。一個不小心,便是深淵危崖,萬劫不複。
“煊兒,不要灰心。”如果說他還有什麼可以倚仗的,便是這個與他最為親近的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