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維持着俯身壓低的姿勢,向後奔去。
身體打開之後,聽到了更多的聲音。
臨街的幾戶或許是聽見了這起大火引來的聲音,零星的燈光亮起,木制樓梯傷筋動骨地嗚咽了起來,厲青川毫不猶豫地帶着顧南卿奔向第一個拐角。
“這邊。”他壓低了聲音。顧南卿的話頭被風吹散。
手電的光投過來,打在他們右轉經過的水泥牆上,又急匆匆地撇了回去。軍靴踏地的碎步遠了。
白日裡喧鬧的弄堂此刻沉于睡夢之中。趁着陽光正好曬出去的衣服也統統收回了屋裡,竹竿在深夜裡也見不到影子;叮鈴咣當的竈披間歇了,不速之客卻穿梭于其中,發出微弱的叽叽聲。顧南卿看到地上一團黑影閃過,險些驚叫出聲。厲青川蹙起眉頭,回頭望了一眼。
左上角的天空被染紅,滾滾黑煙升了起來。越往狹窄的小巷裡奔去,這火也就漸漸看不到也聽不到了。墨一般的夜色在發酵,斑駁的水門汀流露出慘淡的味道,厲青川覺得越發冷起來。
裡弄之中響起閃電般的一聲。
厲青川全身一緊停了下來,見眼面前頭頂上方的老虎窗接着亮了起來。顧南卿差點撞上去,被厲青川扶住,後者立刻伸手蓋住了前者的下半張臉。厲青川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脖頸快速流動,一停全身竟熱了起來,汗水密密的,像銀針。
隻是嬰兒夜啼。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左右一望,拉着顧南卿左拐,又跑了起來。
顧南卿的換氣聲愈發沉重,沒過多久便停下來,兩手撐着膝蓋,彎腰大口地喘着氣:
“跑、跑不動了……跑不動了,青、青川……”
厲青川聞聲也停下,回了兩步,立到他身邊。
“青川……王家鋪子、怎麼……怎麼都塌了……”顧南卿氣喘籲籲地問。
顧南卿撞過來的眼神,讓厲青川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這場火會燒得這麼大。自己好像成了一面鼓,心髒敲擊他,他的頭腦随之振動着擴張,他閉上了眼,硬是讓自己深呼吸。夜色深重,在閉眼見到的更黑的空間裡,王家藥鋪倒下去的瞬間卻在眼前複現。
“……我說你啊,成天在書齋裡搗鼓筆墨紙硯,”他擡手,想給顧南卿撫背順氣,又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于半空中撤了回來,“光翻閱那些畫冊書帖的,你看,現在多虛啊。”
“就你敦實。”顧南卿飛了個白眼。
“可不是……”厲青川四下張望,“喘夠了?走吧。這裡離你家近,我先把你送回家。”
月亮從雲層後探頭,弄堂幽幽地泛藍。
“那言禮……”
厲青川一個跨步靠近,攬過顧南卿的肩頭:“明天一早,我同你一道去看他。”
顧南卿擡了手腕,再指向搭在自己肩頭的厲青川那染了油污的手。厲青川倒是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攬得更緊,像從顧南卿身上汲取了力量似的。
顧南卿吃痛,沒敢叫出聲,複又歎氣,道:
“希望言禮沒出什麼事兒,最近也挺容易得風寒的。”
“你還是關心關心自己單薄的身子吧。”
“厲、青、川!”顧南卿一個肘擊,而厲青川及時歪了腰躲過。
兩人對視,彼此的嘴角勾起一個撫慰的弧度。
話語輕松地結束了,卻有哪裡沒關緊的水龍頭一直在滴水,蕩漾了稀薄的月色。
突然,厲青川的肩一沉,從身後被兩隻手扼住,又一個黑影直接擋在了他面前。他下意識反手用力推了一把顧南卿,直道:
“南卿,快跑!”
顧南卿被厲青川一個大力推出三、四米遠,踉跄了幾步,險些摔倒。
與此同時一個冰冷的聲音道:“厲少爺,得罪了。”
三個黑衣人似乎全當顧南卿不存在,顧南卿試探性地想要朝厲青川走近了一些。
“别管我。快跑!”厲青川雖神色鎮定,但顧南卿仍猶豫着,原地做着碎步。
“青川……”被喚到的人隻輕輕地點了個頭,于是他拔腿跑了起來。
厲青川肩上的力加強,上半身被按得更低。
顧南卿回頭。
厲青川依舊挂着淡淡的笑容,直到顧南卿轉進拐角的身影劃向自己的餘光。視線和笑容都被切斷了。
他被推着,朝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