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敏斯特鐘聲敲響了，最後一個音随着落日餘晖融于空氣，江水與餘音一同蕩漾。輪船的汽笛聲推動黃昏的潮水靠岸停泊，十裡洋場的霓虹燈着上晚霞的顔色。

外灘車馬如龍，行人如織，所有人與物都在朦胧的金色裡被柔化。坐在汽車後座的男子，一個擡眼看見了窗外閃過路邊的報童，又琢磨起當年報紙上刊載的一篇關于财務賬目作假遂畏罪自殺的報道。

“民國十○年○月○日，一财務因恐僞造文書印文、收受賄賂等東窗事發，畏罪自殺……”也是當年滬上商界的重要新聞，加之事有蹊跷，他仔細複盤過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近日竟發現有相似的手法重現于市。

車因擁堵的交通狀況停下來，右前方的北京東路雙層浮碼頭像是在候着他。

碼頭的一樓是水上客運樞紐，人來人往。有個叫陳生昇的老闆花重金在二樓開了家水上飯店。樓上的食客西眺，碧色方錐形屋頂為沙遜大廈定下坐标，彙中飯店大樓、上海總會大樓、亞細亞大樓便緊接着向北排開，勾勒出上海獨特的天際線；東觀浦江點綴着川流不息的輪船、舢闆，形形色色的人流被浪潮送走或歸還……

——

少年醬色的臉迎着灰色的海風，雖立在船頭，卻并不似那張揚的帆。

“怎麼這麼急匆匆地就定了行程去法國，怎麼穿這樣式了，不是新添了幾件洋服嗎……”少年未穿西式洋服，着一身素淨的玄色長衫。立在他面前的夫人一席全開襟平裁曳地旗袍，棕色的正絹面料手扡三輥邊，古法廠字襟和元寶領讓挺直的肩頸更顯精神。她望着他，他的眼神卻在地面放空。她捋了捋少年的肩頭，隻見少年皺了下眉，婦人的手一頓，翻下手腕，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口，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手掌一圈和手指關節處皆生了繭，粗粝厚實，古銅色的手背上有新長出來的粉白。

婦人拿拇指揉了揉他的手背：“你父親今日公務繁忙來不了，不過他……”

“母親——”少年反手拍了下她的手背，“兒子能照顧好自己的。該登船了，您回去吧。”他語速極快，是風一吹就散。他拎起行李箱和點心盒匆匆要上船。母親來給自己送行，随口提到父親，他更覺無地自容。他未見着父親，卻覺得父親定能看見他垂下的頭。

十幾年前從上海出發的青年學子前往法國勤工儉學，懷揣的是“實業救國、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的願景；而他，站在這裡卻全然是與他們不同的挫敗與迷惘。面對那所謂銀灰一線之外的黃金般未知的機緣，他懲羮吹齑。風吹開少年長衫的衣擺，露出他踟蹰的步伐。

陰天的海面籠罩着霧氣，他盯着模糊的海天分界線。

“看見了？”他父親的草黃色呢質軍裝肩膀上縫着金底領章，三顆立體三角形在夜色中鋒芒畢露，“如此一來，有什麼體會沒有。”

後座上的他望着窗外，一言不發。他一隻手按在另一側手臂，粘稠的液體從小臂袖口的黑暗中爬到了手背凸起的青筋上，順着鼓起的血管沒入指節。

“目不睹，心不笃，何以渡。”

海水翻騰出腥氣，他不自主地閉眼，殘霞膠附在黑色的天幕上。少年下意識緊緊握住護欄，幾乎就快要喘不過氣來。

“你父親留了一句話，我倒是沒聽明白什麼意思，”母親喊住了着急轉身的他，“他說‘可能也在法國’。”

可能也在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