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桐點頭了知:“外人不知内情,都說宋縣丞是不忍打擊而辭官甩手離開,可自入沣縣聽來,前任宋縣丞為人在官淳厚勤勉,我怎麼琢磨都覺着這不該是那等草率不經挫折之輩。”
“是的,若非有不得已之因,父親怎舍得‘割肉’離開。”宋靜娘微哽道。
“不得已……”姜桐遲疑又問:“那在這沣縣之内,宋縣丞是受了誰的逼迫?”
此前宋靜娘道是受之馮夫人脅迫,可她現在又咬定了顔總管是殺人兇手。二者雖同為馮縣令身邊親密,但一個枕邊人一個手下奴,細究到底還是有區别。
宋靜娘嗫嚅了一忽兒,沒有特意将誰摘出來,隻有一雙眼睛眺向馮府方向露出了鮮然憎意。
“嫂嫂與兄長的離世對我們家是個沉重打擊,母親因此也病倒,我想再去馮府上問個清楚,父親卻是阻攔不讓,這時的他已經察覺到危險,所以便痛下決心帶着全家搬離沣縣。臨行前一日,易三戈突然出現……”
“是于此時,易三戈将你擄走?”封直冷不丁吐道。
“是,也不是。易三戈強行将我帶走,但這背後,也是妾身父親的決定。”宋靜娘低聲回道,在三人疑惑的目光下拖着長音又再述來。
“馮府裡的秘密,兄長隻告訴了父親一人,然而當時在陳縣撞見馮氏姐弟的,還有易三戈在。馮府沒有立即将他滅口,而是想了一個極其惡毒的招數,竟讓易三戈來做這個劊子手,讓我們互相殘殺!父親自知生路無望,便與易三戈聯手策劃了截殺一事,将我提前送走,隻留他們赴死不歸……”
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殺,誰都沒想到,宋縣丞是甘願受死在易三戈的刀下。
“宋縣丞得之沣縣百姓情意,既有勇氣赴死,為何不放手一搏?”褚行一顯然不能理解,在明明對自己有利的局面下還盲目去死,這哪裡可憐可悲了,聽起來倒是有些窩囊。
宋靜娘抹了一眼水,“得之民意失之官意,父親不過小小縣丞,上尊下卑,是當唯上是從。”說出這句話,可見的,宋靜娘眼下仇恨退卻一片辛酸無奈。
褚行一啞然惘住,沣縣萬戶,縣令為尊,宋縣丞在沣縣可以以其唯上,但也不該如此盲目迂執,一味順從吧?這份窩囊勁兒,聽得封直眉頭也高高皺起,十分不喜。
“刀劍無眼或傷無辜,宋縣丞愛民如子,必不忍心看其受苦受累。”窩囊不至于,姜桐更傾向于,宋縣丞是為了沣縣百姓之安平,才會這般舍生赴死。
王朝官員大以職位高低定尊卑。宋正秦為人忠實守舊,受官俗國體所縛,十餘年來守着沣縣縣丞之位兢兢業業,在面對對他有着絕對權力的縣令面前,他絕不會仰頭逾越半步。而依靠馮石溪伫立的馮府,恰恰是與之一脈相連的權力延續者,強權至上,按照宋正秦一貫老實性格和對沣縣百姓之考量,做出此選擇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宋縣丞舍身委曲求全,那易三戈又是怎麼回事?”封直闆着臉,冷漠一下戳散了宋靜娘剛剛被姜桐點燃的煽情。
“易三戈,他受顔甫所控,父親死在他手下之後他更是再無退路,如此,索性便假意歸順了其下。妾身之所以與他妥協相處,也是因為他向妾身保證,一定會找着機會為父親為我宋家報仇雪恨——”
“等等!”
牛頭不對馬嘴,封直立即揮聲打斷了宋靜娘的話。
“怎,怎得?”
幾乎的刹那,宋靜娘吓得一抖。
“易三戈怎會同你父親聯手?”封直這個問題問得宋靜娘有些不知所措。
“他撞破了馮府裡的秘密,同樣受之迫害,自然要和父親同仇敵忾……妾身實話實說,沒有半分撒謊。”眼看封直逐漸緊皺的眉頭,宋靜娘聲音越來越小,不知自己說得哪點惹了錯。
封直并非故意針對,而是想到易三戈獄下自訴對宋正秦之恨意,與宋靜娘說得實在相差甚異。
回顧那一大攤亂子,還有尾九郎背後之秘,封直一時陷入深思之中。
看宋靜娘被其吓得瑟瑟不安,姜桐轉了轉眼珠子,道:“易三戈與宋縣丞相交匪淺這是衆所周知之事,可也有小道傳聞,因不滿宋縣丞管束過多,易三戈心中早有恨意……”
姜桐這話說得委婉,聽在宋靜娘耳中卻是剛好豁然霧解。
“因為視之如己出,父親對易三戈管束是比旁人要多,妾身不知這傳聞何處而來,但據妾身素日之見,易三戈對父親之敬重,他不可能背叛父親。策劃截殺一事,說到底……他也隻是聽從父親之命罷了。”
真相背後,宋正秦赴死之心遠比宋靜娘說得要決絕多,就是因為如此,讓宋靜娘對易三戈想恨都不能恨得痛快。
“這樣,那看來這傳聞不可信呐……”
姜桐唏噓了幾聲,可信不可信她尚不明,但這“傳聞”那可是出自易三戈本人之口啊!
親口認下之事,宋靜娘這個外人還能比本人更清楚麼?
想來易三戈認罪之時表現之幹脆,那些看似癫狂舉動,其實有些端倪所在,封直不想淌進這攤渾水,自然會有意忽視掉。
宋靜娘觀他臉色凝冽不下,惟恐沒有解釋清楚。
“易三戈敬重父親,對我們也一向以善相迎。當初兄長外出遊學,是他主動一路暗中默默保護,是故,才叫他招惹了這等禍事。”
不解釋還好,宋靜娘此話一出又給封直澆了一瓢渾水。
“易三戈前去陳縣,是為了保護宋沛郎?”姜桐擰起眉頭,這可真是越來越亂了。
見情形似乎又不對,宋靜娘小心地點點頭,咽了咽口水,道:“此事千真萬确,姜娘子難道還聽了什麼‘傳聞’?”
此傳聞非彼傳聞,看姜桐封直三句不離易三戈,宋靜娘心下多少能猜到一點。
“哪裡有那麼多傳聞,宋姐姐莫緊張。”姜桐快步上前握緊宋靜娘不安雙手,恬美笑顔如沐春風般讓宋靜娘得到稍許緩解。
餘光不聞封直的動靜,姜桐便問宋靜娘:“宋姐姐對宋公子在陳縣遭遇知道多少?”
“兄長外出所經所曆,隻有父親知曉周全。當時父親自知命不久矣,便早留下了書信,妾身能知道的便是從此而來,還有便是易三戈,他和兄長一起,自然是清楚的。”
宋靜娘抽開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姜桐所問,方才她明明已将兄長在陳縣的遭遇說得清清楚楚,突然又問她知道多少,看這樣子,恐怕是早已從别處聽得了此事,發覺與她所言大有徑庭,故而才有此一問吧。
慎之又慎,宋靜娘快速偷瞟封直之色,看他眉宇困意萦繞,心中更加确定。
“父親遺書言簡意赅,或許妾身從中還遺漏了什麼細節。某些人趁着一點虛名,便在沣縣内胡說八道編造謊言,可他們沒想到宋家還有人,今日在此,我宋靜娘便是真相。”
誤以為是馮府之人從中作梗,宋靜娘堅決表明自身。
封直聽在耳側,回想起易三戈坦白的真相,再看宋靜娘的,對兩人說辭真假大概也有了決斷。
本該已死之人活生生地又站了出來。
宋靜娘,的确就是真相!
姜桐雙眼迷糊似地呵呵一笑,“宋姐姐既然知之事情來龍去脈,那可有聽說過尾九郎這個人?”
“他是誰?”
沒有聽過的陌生名字,宋靜娘下意識反問道,察覺不宜後又立即改口:“尾九郎麼,且容我想想……”
“不急,宋姐姐好好想想,”姜桐輕輕的不緊不慢,又道:“對了,此人還有一個名字,姓杜名微,梁南郡下,玉陽杜氏,也叫他杜九郎。尾九郎,杜九郎……這下我記得清,不用褚公子再提醒了。”
姜桐微微一笑,眸光陡然地盯向蠢蠢欲動的褚行一。
“是,是……”話茬子被姜桐搶先奪走,褚行一赧然停下,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杜九郎……”宋靜娘一邊聽後一邊更是咬牙苦思,尾九郎她不認識,但杜九郎她可熟!玉陽杜氏,杜微,不能莫名其妙就突然提起一個已死之人吧?還成了什麼她不認識的尾九郎?
反複揣摩着話下用意,過了小半響,宋靜娘才說道:“杜微,唔,妾身确實知道這麼一個人……”
“此人來過沣縣幾回,兄長和他算是知交好友吧,家中亦都識得他。遊學之事,兄長最初似乎也是受他之邀,那段時日,兄長被馮府所困,此人應該也在陳縣之中。”
承認杜微和宋沛郎的往來,宋靜娘這個回答與尾九郎交待相差不大,但姜桐發現一點,在談及杜微之時,宋靜娘眉頭不自覺擠出的嫌意,似乎顯示着并不太待見這個人。
“至于這個什麼‘尾九郎’妾身不曾聽聞,不知他與杜微有何幹系,可有一點,妾身要提醒一下姜娘子,杜微此人,早于三年前身死,娘子千萬莫被人騙了。”
點出杜微之死,宋靜娘真心懷疑起這個“尾九郎”的存在。
姜桐驚訝地睜大了眼,不過她的疑問卻是在另一個點:“怎生這麼巧合?剛好在三年前死了……”
“是挺巧合的,但此人之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與兄長在陳縣的遭遇其實并無幹系。”宋靜娘絲毫不懷疑,或者說,根本不在意杜微生死。
“醉酒誤事,擾亂文廟祭祀,死了也不足惜。”淡淡語氣下透露之嫌惡,這下可以确定宋靜娘極不待見尾九郎了。
姜桐覺得奇怪,尾九郎既能作為宋沛郎至交好友,怎會這麼招宋靜娘厭惡?比之易三戈都甚。想來在宋家舊宅,尾九郎将她誤看為宋靜娘,面對着她,那副理不直氣不壯的萎靡勁,這裡面似乎大有文章呐!
難怪易三戈三年瞞得嚴實,這兩人都不知對方的存在,而且認為對方都已死。
“今日天氣甚好,我看這滿地狼藉店家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過來,兄長待得久了,出去透透氣可行?”姜桐突然貼近封直說道,眼下去往宋家舊宅的心思不言而喻。
“宋姐姐可要一同?”沒有得到封直的拒絕,姜桐接着又問宋靜娘。
如今這個情況,宋靜娘自是想的,可她若是就走了,又不放心地下昏迷的鮮大熊。
“放心,光天化日,店家不會讓人出事,再說樓上還有識冬照看着,熊大哥絕對安全。”
看出宋靜娘顧慮,姜桐直接上前自然地挽上了她的胳臂,朝門外走去。宋靜娘回首猶豫地看了地下幾眼,心裡突突,終究是愧疚淹沒了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