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鷗對略表戲劇性的贊揚恬不為意,埋頭在籃子裡挑挑揀揀,“能吃就好,我還怕鹽多你們不習慣,上次來全是蒸煮烘烤的,其實我平常口偏重...”
忽然又一轉話鋒,瞬間打趣意味十足,“不過行家你這薄荷有點兒不夠講究啊。”
“掐尖得取上頭的,這還帶着側葉呢...”
小籃裡有幾片獨葉,确實是樸晚在已經耷落的側枝上随手薅的,倒是韓鷗對作物的了然程度讓她驚訝。
“你掃一眼就能看出來?”樸晚饒有興趣地擱下碗反問。
“見多就容易認了,這東西也就乍看大小差不多,實際頂上的主脈普遍偏挺,到側葉才偶爾有弧度...”韓鷗也不藏私,索性現場捏起兩片做比對。
樸晚從前極少關心究竟葉片取自莖脈哪處,倒是經着她一番闡釋,即便細微差别,也足夠讓人依着特定方法區分。
形态寬度都小有不同...
鑒于和韓鷗職業領域高度重疊,相互之間共同話題頗豐,她倆放下碗筷在棚裡走走轉轉,一點兒不悶着。
卻是閑了一旁的程莫霄,考慮到既是主動陪人出來辦正事,一直盯手機未免失禮,便索性用筷尖撥弄着碗邊的碎屑,無聊地将它們歸攏成行,慢慢原地消磨時間。
側葉還是頂尖,這有什麼難的,自己也能看出來...
她捏着薄荷柄在指間撚了兩轉,心下忽然好一番亂麻麻,等再擡眼時,就瞧着迎面樸晚笑意盈盈,胳膊上勾得小籃也被塞得滿滿實實。
馬齒苋,白蘆筍,龍蒿,長豆和胡蘿蔔,輔以雜七雜八鋪底的應季時蔬,雖量不多,卻是品類相當豐富。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是自己剛注意到的。
前兩天看傷員步态尚顯謹慎,現在居然可以脫離支撐獨立走這麼一長段路了。
康複速度簡直超預期。
...
直到樸晚瞥見斜靠在椅子和桌子之間的杖,才記起自己剛才忘了帶這份支撐。
她将一籃食材随意撂好,又下意識地把那根長物件抓在手裡墩了墩地...
道别是件難事。
盡管再見的話頭提了四五次,話題仍未能完全結束,韓鷗最後又塞她了些處于半試驗階段的短周期有機作物,稱是改良了栽培方法,不過産量和抗性還在優化中。
韓鷗确實在類似這種的溫室改良育種上傾注了頗多心思,一方面基于延續過往的環境課題,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想消耗過剩。
莊裡部分作物的培育初衷不過是她随手一試,奈何時運地利,竟意外小有收成;既然眼下自知用不完,不如幹脆大方贈與,拿去給樸晚處置。
這一聲行家,可不是白叫的。
“我們真的得走了,再晚就要開夜車了...”
當這話又又又一次被拿到台面上,三人這才決心将大箱小箱搬進後車鬥,待皮卡徹底離開仄莊,已經趕上天邊杏色正盛。
是那種時值食用巅峰期,内外均勻,勾得人食欲也濃濃的顔色。
近乎本能的職業反應未免讓人覺得乏味,樸晚視線目光自側窗一溜向前,眯着眼睛伸手再次拉下前方的遮光闆。
回程公路上車迹寥寥,程莫霄破天荒地摁開了久不使用的車載音樂。
貝多芬d小調第九交響曲。
樸晚表示理解。
被小困在駕駛位一路來回,總該是需要些蓬勃的節奏來提振精神。
況且這黃昏火力欠佳,把四下空氣烹烤得都疲沓,她兀自出神,司機專注開車,即便就着剛勁明朗的前半段旋律...
兩人也沒什麼話好說。
隔着帶有時差的聲像,各忙各的事。
第一句還是程莫霄先起的頭。
那人挑了個樂曲恰逢慢闆的過渡時候,開口就問,“你還很讨厭你自己嗎?”
-「還」。
程館長怎麼知道的?
面對這樣毫無鋪墊的直截提問,樸晚極輕微地動了下眉,瞬間在心下添了些警惕。
她隻與餘琛交代過這些心結,雖然治療過程遵循保密原則,但考慮到程莫霄既是作為引薦人,又作為同樣參與進治療的家屬,告知其談話内容亦該是情理之中的。
就是這背景音樂起起伏伏,當真長得要命...
樸晚輕嗦口腔内的頰肉,含着沒什麼用處的音節猶豫兩秒,随即把頭一轉挪向窗外那顆鋪天的,巨大的杏。
中央廚房裡杏子使用的頻率算不上高,倒是制成果脯用來配山羊奶酪剛剛好...
看吧看吧,她總是不假思索地給出所謂的專業建議,無論是食材組合還是佐餐搭配,答案幾乎都标準到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
可這個問題的标準答案呢?
被問到頭上,「還讨不讨厭自己。」
能拎出這句,恐怕又繞不開“放松心态”,“愛人先愛己”,“要寬恕釋然朝前看”這樣那樣滾刀肉似的勸慰。
話裡話外,更像是力圖做實遞話人的“一番善意,良苦用心”...
口徑倒還怪統一的。
那程莫霄今天也免不了這份“落俗”咯?
先前采訪已經暗戳戳有提,現在換成親自明示——
“還好。”樸晚久久才作答,語氣平淡,神色也平靜,爾後佯裝出一份悠閑,移開注意力。
僅是淡淡反感,雖暫且談不上憎惡,卻仍與喜歡相去甚遠。
再多剩下的,她自己也捋不清。
講吧講吧,反正左耳進右耳出,接下來愛說什麼說什麼...
“可能這話你聽着膩,但是晚晚,你很好,真的真的很好。”背景音量漸緩,旋律也趨近柔和,管弦樂的層次漸次稀疏,轉而伴着輕聲細奏。
想來餘琛一針見血地指出過,沒完沒了的自我苛責往往根植于極端完美主義,過往取得的成就越輝煌,就越傾向于對當前的表現過分挑剔,自我批評越多,進而滋生不滿,再者誘發厭惡...
久而久之,惡性循環。
找到病源就該對症下藥。
餘琛這方面建議她偶爾跳脫出慣常思維和行為模式,換一種開放的、非評判的态度,像交朋友一樣重新認識自己,借此建立起更具同理心的認知。
簡單點說,就是得間接地意識到樸晚的「好」。
間接...
是要透過程莫霄這張直白的嘴嗎?
眼下這東好一聲,西好半句,樸晚被講得有點不自在,于是故作老成,對着司機略顯單調的表達平聲平調地應了聲嗯。
“之前你問我,和主廚結婚有哪裡好...”司機用掌搓了搓方向盤的皮面,又說,“那時候我給不出答案。”
“但你今天把我點醒了。”
聲部收束,音符也跟着縮短,弱音器夥同弦樂器将樂曲張力降至最低,音色和節奏在這一刻都開始變得斷斷續續。
采訪起初的開放問題不過是為了建立溝通關系,預期作答可以類似于「取之自然,用之自然」這樣的表述;再或是結合場館,提出諸如「自然是美的來源」這樣的宏觀觀點,一句點題足矣,與後續的讨并無太大聯系。
可偏偏又是最初的提問...
程莫霄曾以為時令僅指食材層面的新鮮,直到在現場聽那套「此消彼長」的平衡論,她才意識到自己對樸晚的理解有多麼單薄片面。
“我?點醒你?”
副駕駛帶着百般懷疑,不由地拔高幾分聲音。
幹嘛呀,把自己擡得跟多大水準的人生導師似的,這趟即興出行純粹為了菜單,哪犯得着上升到帶人開悟這層。
但是。
就眼下和預想的台詞有出入不說——
更有背景回響淡去,低音跟着一并微弱,車内短時間内柔到讓樸晚懷疑是不是音樂被掐了。
莫名有種雷暴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
她遲緩呼吸,憋了大半口氣候着司機的下一句。
“嗯,你們這行注重時令,說起來過去有段時間...我也總在後悔自己沒能趕着春天的時候去賞花。”
-時殆花殘始覺晚,誤了春期。
時令這話不假,烹饪取材最講究順應四時節序,時鮮才能食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