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這賞花,明擺着話外有話。
也不知道是當真怕挑明了說會刺激到自己,還是小程館長的思路習慣如此,文绉绉,霧蒙蒙。
樸晚隻能憑着上下文來推測個大概。
“現在回頭再看,花期過了就過了,遺憾純粹是我的一點兒執念...”
“但一直以來,我還想反了一件事。”司機一瞬間顯得無比清明,展眼舒眉,“其實真正的時令不該是花期,應當是春天才對。”
-那個用來調和寒冬的春天。
萬物憑本事瘋長,花也不受紛擾地綻放,初時獨朵含苞,繼而衆樹繁花,終至遍野盡染...
無需人為催迫促發,盛放自有時。
“花會自己憑本事開的,對吧?”
“那現在隻缺一個幹幹淨淨的春天——”
話音幾秒鐘前剛撂,銅管伴同低音弦樂就像商量好似的奏響沉穩的引子音符,厚重又極富質感的音響随之鋪展開來,緊接着,蓄勢乍起的人聲充盈了整個車廂。
樂聲歡騰,聲部彼此呼應,有衆口一詞,層層激昂遞進,用同心同調共歌頌之。
音量和爆發帶出瞬間難以遏制的力量感,似是醞釀已久的情緒在此刻得以完美釋放。
交響曲到了最終樂章,歡樂頌。
是太湊巧,還是程莫霄熟稔叙事時機,故意卡了這麼個節點?
和聲越來越複雜,節奏越來越激烈,樸晚就這一浪又一浪的唱辭,恍神了好幾遍。
若非沉寂中的對話太糾葛深刻,那便是緊随的人聲太幹擾思路。
原辭洋溢着歡慶贊美,卻眼下讓人難有共鳴。
八成是過去做了太多真題的緣故,才使得自己在理解程莫霄這件事上,經驗性地快人一籌。
司機通常在外不會表現得這樣感性,現在聽着她輕聲細語地吐露心聲,樸晚莫名感到話裡話外藏着一股說不上來的悲壯,連同隐約着的決然一起,盡數彙入先前的平鋪直叙裡。
不過她的第六感貌似裹了太多層鍋氣,模模糊糊的,鮮少準确。
跟着說點兒什麼好呢。
話題不當不正地卡在這裡,樸晚自知不太擅長應對這種讓她很被動的對白,便幹脆添油加醋地窩裡橫,“你幹嘛咒我...?”
“嗯?哪有?”
“你就有,你前腳還咒我花期短,還說我花期過了就過了...”
沒想到對方竟卸下了一貫的沉穩,頻繁地瞄了幾眼側視鏡,“我的意思是,以前的花期錯過就錯過了,遺不遺憾那是我的事;但如果這個春天不适合開花,還有下次,要是下次也不合适,就換下下次...”
-花期常在,待個好時節而已。
原定的組合療法本身伴有一定程度的潛在風險,但鑒于和方教授的那層血緣關系,餘琛也算放心地将部分治療工作委托出來,然而程莫霄在私下表述上仍是慎之又慎,隻敢旁敲側擊,淺淺暗示。
“那要是下下次也不行怎麼辦?”
“都不行的話,我就給你造一個春天。”
“噗——”樸晚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拿她開涮,“你神仙下凡呀,造春天。”
起初就是勇士不敵惡龍,鬥志才籍此被崩解的支離破碎。
如今卻有位來自異鄉的向導願意步步做引,主動牽起勇士,把零落的熱忱與焰氣重新湊齊...
倒也确系神仙所為。
瞅着程莫霄當下一臉實落,樸晚忽然覺得對方這副正經模樣無端傻氣又可愛,微微傾身,替司機撫平肩線附近的衣褶,“像今天這樣,再用清水把我推出去?”
就剛才那幾句胡攪蠻纏,換作任何人都應該先來質疑她的措辭問題,怎麼會有人隻一味地想要解釋清楚自己的出發點?
好可口。
“小程館長,切記理性投資呀。”樸晚展眉欣欣然,話題一來二去半天都沒有預料中的發言,她對此頗感舒暢,“清水押我容易虧死的。”
“那頭銜戴得我自己都心虛,再說你也看到了,咱壓根兒就不是藝術家那塊料...”她又屈着指骨敲了敲玻璃,擺出一副替人惋惜的表情。
一來樸晚不舍得讓程莫霄在這件事上繼續耽誤工夫,彼時所謂的讓她站在身後,無非是要份精神依托,不需要這樣動辄大手筆,二來就像剛才講的——
花會憑本事自己開。
沒指名道姓,每個字卻都隐含指向。
無論是出于安慰還是勸解,當真全說到點子上去了。
不摻半點同情可憐,聽得人爽快。
“程莫霄——”
“嗯?”
“謝謝你呀。”車子駛下高速,又逢一個大折彎,轉向的離心力幾乎把樸晚的聲音拐得跟着飄忽,“剛才在果汁店我想說的就是這句。”
“...謝謝你安排的那個采訪。”
她太擅長用“忘記”來回避過往,粉飾太平。
忘記目的,忘記過程,忘記自己為何開始,甚至快忘了自己未竟的證明題...
再然後,上一輪亂七八糟的麻将牌被重洗了一遍。
說着說着,樸晚覺得光是重複道謝幹巴巴的,随手拈起杯槽中被太陽曬溫的小半杯果汁,翠綠被溶冰稀釋,飽和度較先前降去不少,“不過聽完你剛才說的那些,我特想親你。”
言謝之後,又續了句這種前後不着調的措辭。
雖然樸晚口頭不肯多讓半步,卻忍不住視線頻頻瞟向對方,瞧着那位駕駛員唇齒緊閉,視線平直,好一派端肅淑人。
“真的,你别不信,要不是在車裡,我現在肯定人都挂你脖子上了...”
說罷,她輕吸一口失色的果飲,随後略感驚喜地細看兩眼杯身。
味道跟上次比竟然改進了不少...
司機倒沒有還嘴,騰出一隻手默默地将音量調高了兩檔。
先前的和聲逐層褪去,全曲就此落幕,緊接着音響平滑過渡出又一段樂句旋律。
一曲全新風格的交響樂。
...
程莫霄的家和高速出口有條取巧的輔路,幾經迂回,不等暗色調的夜把四下都圍攏嚴實,皮卡就已經拐進地下車庫。
同車的另一位正忙着給食材做排列組合,直到地下空間特有的低溫光出現,她才對行程結束有了一絲實感。
音樂甫一關停,車内便即刻靜下來。
再之後,是安全帶解鎖的脆響和布料剮蹭車座皮料的輕碎摩擦。
樸晚就這樣被突然勾進一份極富挑逗意味的深吻裡。
對方用舌尖勾纏出不合時宜的細微水聲,吮吸纏綿,卻把這份熱情施展得百般磨蹭。
她不由頭皮一陣酥麻,唇角随之逸出熟軟的又不自覺的一聲低哼。
啟先調唆的是自己,終從就範的也還是自己。
可哪怕車庫空蕩,哪怕前有厚實遮掩,再哪怕是在程莫霄車裡,這終歸是外面——
于是樸晚施力輕捶對方肩角,把湊唇送吻的女嘉賓推開。
一吻也就此作罷。
有根黏稠的銀絲終于在唇分之際輕輕斷裂,她目光不經意向下一瞥,再次瞧見了那根碎鑽項鍊。
這次與之呼應的是對方仍舊晶潤的唇瓣。
“幹嘛呀...”明明占理,樸晚卻開口隻會軟綿綿地埋怨這份突然。
“不是你剛才在高速上說想親?”
司機輕點方向盤,重新挪正坐姿,笑樂戲說,“還有這一路上,你可沒少冤枉我...”
吻不狂野,卻足夠誘着人情動,言及羞處,樸晚悄悄反手用指背撫了撫面頰,可是判斷不出此刻頰上的紅潮抵得幾分體溫...
忽然有輕叩聲從側窗玻璃傳來。
司機側目一瞥,随即循聲拽門跳下了車——
“爸?”程莫霄臉上幾不可察的訝色很快被掩去,神色一收,改步去後鬥整理,“你怎麼來之前不和我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