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淡花香濃月,便邀濃月照夜花。
自那木屋中出來向茶棚而去,潮湆将入了院子便聽得頭上傳來一聲問:“睡不着?”因而他循聲擡頭看去,便見得屋頂之上坐着薄棠斥。薄棠斥正想着等雲稍遮明月便入睡的,哪知神魂遊思正有閑時餘光瞥見了人影走動,便是探身定睛瞧了去,正好,見得潮湆自後院裡出來。
潮湆腳下使力躍身上了屋頂行至薄棠斥身前,不經意間踩得青瓦咔咔數聲響:“你不也沒睡麼。”
“正打算睡了。”
落座至半他身姿便頓了頓,末了轉頭驚訝看向薄棠斥道:“在屋頂?”
薄棠斥輕輕笑了笑,不緊不慢回他:“在屋頂。”
“索性我也睡屋頂好了。”潮湆邊說邊坐下來,粗整了身下被壓住的衣擺。
“山中夜裡涼。”
“蛟魚豈有怕涼時。況且,比起涼意,我反倒更不善應對過熱的時候。”
薄棠斥于他身上收回目光,低聲自言自喃道:“不敢與洌滳同住,卻跑來與我睡屋頂。”
潮湆未仔細聽,便不知曉他适才言語之詞:“你說了甚麼?”
“隻是在說能有幸見得蛟魚真身,妖生足矣。”
本是薄棠斥的一句打趣話,卻不料潮湆當了幾分真,竟是揚臉吐出一隻巨大泡影雙手托住它緩緩起了身。
“便當作是燒鵝的回禮。” 潮湆轉頭向薄棠斥道來此話,而後便微微屈膝騰空鑽入泡影之中顯出真身來,“你妖生之中又有一幸了。”
水波之粼粼,本已是在初現時映着青瓦搖晃,此刻又托了潮湆的福蕩漾出一灣流波軟轉,似在此處,又非此處。薄棠斥被吸去目光久久收不回來,眼眸當中遊過那條被月光裁剪出來的身影,自如緞如綢飄逸連綿的頭發到仿佛能一手握住的頸脖、到略顯消瘦的腰背與兩側不着寸力的雙臂、到兩旁浮動着長鳍的魚尾,最終是猶如蟬翼透着半分月光的尾鳍緩緩自他眼底過去。
真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任何言語容得他有心思去回想。想必從此以往,再無其他任何一物能将今時今日所見之美傾覆,那些閃耀着抄光的山梗紫幻石綠之色的每塊鱗片終将徹底烙于他寸心寸骨間。
“自從離開栖沐淵便再未有如此自在過。”許是無人叨擾不必時刻警惕危機,潮湆便也放松下來,越遊越起意,“以前總是提心吊膽不敢顯出真身,即便是落星時候也不得不躲起來。”
潮湆在笑,薄棠斥竟也是跟着笑了,問道:“蛟魚顯真身時一定得在泡影水中?”
“蛟魚一旦顯出真身,便更難以抵抗周遭熱氣,泡影是為以防被發熱之物觸碰而至燒傷。白日裡洌滳不是阻止了仙童伸手麼,正是因此緣故。”
伸手至一半的薄棠斥聞言便停下:“還想摸摸你的魚尾,可惜了。”
潮湆正在泡影中翻跟頭,此時聽得薄棠斥所言便停下動作尋了一思,末了遊近泡影邊上道:“你若是将手伸進來,在水中摸許是不打緊。要試試麼?”
薄棠斥笑着搖搖頭,收回手去揣于胸前:“隔着泡影遠觀便好。”
潮湆從泡影中直直探出手來,在空中輕輕一劃便又收了回去,隔着泡影問他:“哎,你是甚麼妖?”
“雪兔。”
“我聽說雪兔多數怕水。你怕水麼?”
“不大喜歡。”
“雪化了不也是水麼。”
“可雪它不化啊。”
月光透過泡影落下晃蕩柔軟的光鋪在薄棠斥身上,潮湆不知為何忽然便定睛瞧見了,不禁被他那副簇眉苦笑的模樣弄得愣了片刻,爾後才枕着手臂趴下身去輕聲笑道:“可有誰說過你長得兇?”
薄棠斥索性合上眼躺下身去,含笑低聲道:“常有說。”
“嗓音明明很溫柔,真奇怪。”彼此間沉默了片刻,潮湆又開了口,“哎,以後有機會,也讓我看看你的真身可好?”
“即使顯出雪兔原形,我的臉也依然很兇,不看也罷。”
潮湆不由得笑了幾聲,末了穩下氣來道:“我叫潮湆。”
“聽洌滳說了。”
“你呢?”
“薄棠斥。”
“暫住仙宅這些時日,分一半屋頂給我可好,薄棠斥。”
“你不回木屋?”
“在這裡會睡得更好。”
薄棠斥半睜開雙目看向泡影中的潮湆,見他正趴着身子笑眼垂目看來便晃了晃神,才道:“屋頂睡着并不舒服。”
“騙子。你明明看起來很惬意。”
是為何故呢?究其根由許是靜夜如止水的緣故,因而才使得他二位言談時皆是柔聲沉沉帶着倦慵惺懶,隻繞過這方小小屋頂之處便淡入細風中散去了。
薄棠斥并非騙子,在青瓦上睡過一宿後潮湆便身有體會了。薄棠斥見他渾身痛得起不來身便忍不住笑出了聲:“瓦不平,睡着哪裡會舒服。”
潮湆扶住酸痛的腰弓着後背要下去,步子顫顫巍巍站不穩,剛伸出手去尚未言語叫薄棠斥來扶,那在旁仔細瞧他面上有喜的雪兔妖便已接住他手臂,帶他飛下屋頂。
便是有巧,洌滳正至院中茶棚來欲要瞧瞧潮湆卻見得他二位由天上落下來,不禁停步原處愣了愣,隻默然看着忘出言語。偏偏潮湆一心惦念着身上的酸痛未察覺,直至薄棠斥松開手他擡頭欲責怪時才總算得以餘光瞥見。
“你醒了,傷勢覺得如何?”竟隻是這一瞥便使得他身上的疼痛淡去許多。
“好多了。”洌滳走上前來,“不是說睡茶棚麼,你去何處了?”
“與薄棠斥一同睡的屋頂。”
洌滳瞥一眼已先身向茶棚而去的薄棠斥,才又問道:“屋頂瓦不平,你睡得慣?”
“眼下雖是硌得傷口有些疼,不過等傷好了想來便也睡慣了。”潮湆一面說道一面揉着肩頸往茶棚而去。
洌滳皺皺眉頭大步追上來:“今夜你回木屋睡,我去别處。”
然而潮湆已打定主意要将木屋讓給洌滳,又豈會輕易便答應:“屋頂之上枕月披夜,我格外中意,大不了在身下墊些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