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漸漸是冷了,即便無風也寒意及骨。
出門的凡人與蛟魚還未歸來,連土地公也探不到他二位的氣息。潮湆站在木屋外的山坡下無言望着漆黑的窗戶等了半個時辰,實在等沒了精神才終于折身回到前堂的屋頂之上。
薄棠斥還未入睡,睜眼盯着殘月冥神入空境,聽得青瓦喀喀作響才收了神思轉頭看向飛身落于旁處正走來的潮湆,問道:“洌滳還未回來?”
潮湆一面行至窩巢邊坐入當中一面道:“今夜許是不會回來了。有蘇方陪他,想來也不寂寞。”
“初見你時,我以為你該是唯我獨尊蠻橫驕縱的性子,沒想到,你不僅半點沒有驕縱過,還事事隐忍不露真心。話不說明誰也不會懂,到頭來委屈的也唯有你自己。”
潮湆苦笑:“以前也并非是這樣,不知何時起便害怕顯露真心了。”
若非是太過在意,又豈會無此顧及呢。薄棠斥不禁替他覺得委屈,許是因自己也曾有過相似的遺憾便難免對潮湆生出許多憐惜來,比起旁的事物更叫他放不下。
“無論你的真心是甚麼模樣,我都不會感到不快,亦是不會疏遠你。在我面前你不必作任何隐忍,想發脾氣便發脾氣。”
聽得此言的潮湆怔了半晌,眼角竟是不知不覺被淚水浸潤逐漸模糊了視線。他害怕被薄棠斥看見,便立即擡起手背蓋于雙目上裝模作樣擠出一聲笑來道:“四百年前洌滳也對我說過相同的話。”
以為這番話會讓潮湆心中郁結稍稍有解,未料反倒是觸了他心上的倒刺,薄棠斥不禁暗自慌張了片刻,才又道:“都說本性難移,看來是我想得不夠周全。”
“你能陪我說說話便已經足夠了,是我不該突然想起舊事來。”潮湆死死咬住下唇忍了許久,才總算沒讓眼淚掉下來,“他說要違天道常理時,我原本是有些歡喜的……可他想的卻是蘇方會如何……”
薄棠斥側頭看向遮住雙目的潮湆,踟蹰半晌仍舊未能伸出手去安撫,隻是輕歎一聲道:“我一直以來所思慕的……并非是要好的竹馬,而是早我百年出生的親兄長。”
潮湆聞言終于拿開遮住雙眼的手露出萬分詫異的目光,連淚水都忘記去抹。
他見了,卻隻是笑笑,繼續道:“爹娘與兄弟姐妹們皆以為我隻是憧憬崇拜,最初我也以為是如此,隻要他對我笑我便滿足了。也不記得是從甚麼時候起,同輩的雄兔都以嗅雌兔氣味為樂,而我卻依舊隻想黏在他身邊,唯獨他身上的味道才使我心身愉悅。後來我才漸漸明白,于我而言他才是我想要的那隻‘雌兔’。我還記得他成親那日,明明他在沖我笑,我卻隻覺得心在滴血,乃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正側頭看向薄棠斥的潮湆握住他手臂道:“真想去陪陪當年的你,正如你此刻陪着我一樣。”
薄棠斥愣了愣,随後笑起來,看向潮湆的眉目中盈出月色凝秋露:“幸好我此刻能陪着你。”
可他卻不敢去碰潮湆握來的手。
“潮湆,你與我當年不同,你還有機會。”
“事到如今,哪裡還有我的機會。”
“那我便替你制造一個。”
翌日大早時洌滳與蘇方才回來,薄棠斥聽見院中細語聲便半支起身來瞧,見得蘇方瘸着腳往茶棚走洌滳去扶被他打了一記手,啪。于是薄棠斥轉頭看了看旁邊窩裡的潮湆,知他睡得熟故而又躺回去。
扭傷腳踝的蘇方總算是再無法日日往山中跑,洌滳更以方便的名頭将他從樹屋上接去了後院裡他住的屋子,打着地鋪照顧起了蘇方。起先蘇方覺得别扭,半夜裡翻來覆去總睡不着,花去了兩三日才勉強心安理得受他好意,便是安分下來專心養傷。
而小妖們以此前難與蘇方多來往,常是剛想找他便已不見他人影,這回總算得了時機借着換藥的由頭圍着他轉。此番正好,蘇方趁着機會與小妖們鬧成一片,變着花樣打聽入谷的辦法。小妖們并非自那兇險之地來,哪裡會知道,任憑他如何巧舌如簧也半點答不上。
瑤禮好奇他尋哪族的妖,也打聽,卻被他三緘其口東拉西扯給搪塞過去。
隻不過每每提起養育他的妖時,蘇方的目光總會不經意瞥向洌滳。
柳之有察覺,便是仔細觀察了數日,末了瞧出端倪來便是渾身打了個寒戰,心裡道是莫非這浣甯山風水不好,何故總惹男男事。
隻不過,柳之雖是猜對了他們之間不尋常的關系,卻并未猜對蘇方看向洌滳那一眼的深意。
然而即便另有深意,尚且不知蘇方心中秘密的潮湆在察覺洌滳與蘇方總是不經意投向彼此間的目光時仍舊覺得胸口刺痛,便是始終開不了口訴說真意,枉費了薄棠斥為他制造出的兩次機會,這廂竟是越發變得時常沉默不言了。
“我今日訂了茶樓廂房聽曲兒。”薄棠斥站起身來,又低頭看向身旁的潮湆問道,“一道去?”他知道潮湆心中難受,便是故意尋了個說辭要帶他暫且離開。
潮湆放下手中摩挲許久的茶杯也站起了身,故作若無其事問道:“還是上回的燕姑娘?”
薄棠斥點點頭:“是她。”
“我也去。”玉子兒立即跟着起來追出茶棚,怕他二位拒絕便拉了瑤禮來作陪。
瑤禮去是想去,可又不願留下淨玉玦在家中無所事事,不由得頻頻回頭看他。淨玉玦老神在在閉目養了許久的神,看似無心他顧諸事不祥卻早已對瑤禮的動靜有察覺,于他又看來時懶懶擡起手揮了揮。瑤禮見得,遂是安下心來同玉子兒打鬧着離去。
小妖們一見,也是不動聲色紛紛跟上薄棠斥,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薄棠斥回頭睇過他們一眼,轉頭瞥向潮湆。潮湆隻垂着目光,微微張開嘴呵出一片白霧。
随着小妖們與瑤禮的歡鬧聲漸漸遠去院中冷清下來,一時間沒了任何響動。淨玉玦此番睜開眼兀自皺眉苦思片刻忽然起了身,打着哈欠瞬息轉影便出門跟于向城而去的一行最後頭。瑤禮回首見了他,立馬露出笑臉朝他跑去。淨玉玦臉上原本還藏着喜,聽聞瑤禮竟是哼出小曲兒便不由得心中愉悅起來。
山宅裡這回徹底隻餘下兩隻玄鳳與洌滳蘇方八目相瞪,氣息湧動之中又是劍拔弩張起來。憐不願多生事便尋了托詞推着厭隗回霜墨裡探親。
他們剛是一走,洌滳便咬牙切齒咂了舌,引得蘇方側目仔細睇他,開口道:“我也想去聽燕姑娘唱曲兒。”
餘光瞥見身旁之人轉來臉,洌滳收起滿心怨怼平和問道:“腳好些了麼?”
蘇方擡起腳轉了轉踝腕:“托你的福,常在公說若能早些醫治,十多日前便該痊愈了。”
“既然好了,跑快些應是能追上他們。”洌滳扶着案桌搖搖晃晃站起身,“我便不去了。”
“你身體不舒服?”蘇方跟着起了身。
“隻是有些乏力,回房睡一覺便能恢複。”他一面往木屋走一面勾開衣領撫上脖子側面來回摩挲,末了皺起眉頭呢喃道,“不該是這個時候才對。”
他指尖所觸碰到的一點凸起的白斑被稱作落星,是每年春來雌魚抱蛋時與之作伴的雄魚才會長出的标記,意為生兒育女。可眼下他身邊既無雌魚也還未到春時,怎會如此突然落了星呢。
“落星?”因放心不下而陪在洌滳身側的蘇方瞥見他衣領下的白斑不禁脫口而出,末了驚覺失言立即抿住雙唇。
洌滳驚疑問他:“你怎會知道落星?”
蘇方不願作答,拉住洌滳衣袖往木屋走:“别管我怎會知道。既然你已開始落星便得早做準備,不知宅子裡可有大些的澡盆。對了絢影空,你還能維持絢影空麼?”
“你連絢影空也知道……”
“之後我再好好向你說明白。”蘇方想去碰洌滳,可又怕燙傷他而不敢伸手,“蛟魚落星時難以維持人形,快将絢影空拿出來别再耽擱了。”
他說得不錯。洌滳不再猜疑他,攤開手掌于其上化出一隻泡影來。可那泡影飄飄搖搖剛充盈起來不多久便破了,無奈嘗試過幾次皆是如此,洌滳索性便不試了:“我修為淺,還不足以在落星時使出絢影空。”
“山中南面有條小河,替你隔絕周遭高溫已是足夠。”不知幾時冒出身影來的土地公撚着胡須指出一條明路來,“下遊處有個暗潭,你去那裡正好。”
“有水潭便正好,能讓你慢慢度過躲落星的時期。”蘇方說罷向土地公行了禮,牽住洌滳衣袂便欲往大門而去。
土地公見他是要跟去的打算,便出言制止道:“這山寒水冷殘冬臘月的,你一介凡人何必跟去受罪。”
“蛟魚躲落星時妖力最弱,他獨自去我不大放心。我挨凍挨慣了,不礙事的,反倒是我知道如何能讓他少受些苦。”
土地公聽後便是不再多言又化清風而去。
潭水自山間溪河彙于凹地處,底下暗中連着山腹洞穴,即便是化回蛟魚原本的模樣也不擔心無意間遭凡人瞧見。洌滳在岸邊叮囑過蘇方幾句便撲入水中顯出蛟魚真身循着暗流遊入洞穴。可那蘇方豈是乖乖聽話之人,立在岸邊尋思了片刻便也跳入潭水,屏息憋氣朝暗潭遊去。
未料他竟敢跟來,洌滳慌慌張張遊抱住他往洞内岸上托,末了厲聲訓斥道:“這麼冷的水哪是你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