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說着當初不該去煙海的年邁蛟魚便餓死了。潮水仿佛早有預料,在它閉眼後不久便拍來幾個大浪将其卷入海中。它還來不及伸手去拉回來,海中的毒物們早已順着海浪席卷而來,不多時候便将屍首拖出了海灣。
“喂。”旁邊礁石上的蛟魚朝它喊道,“喂,叫你呢。”
它滿臉不快,回頭憤憤應道:“我叫沂澈。”
那蛟魚陰恻恻地笑:“将死之軀,誰會在意你的名字。你大聲問問,誰會在意?”
“我在意!”沂澈大吼一聲,終于決定離開這片深淵尋一處容身之地,“你們怕被人做成屋子要在此處等死我管不着,但我要活下去!”
周遭的蛟魚聽了皆在笑話它。在此死氣沉沉又烏煙瘴氣的牢籠之地忽然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說要出去、要打破常規要創造神迹要一往無前,要白日做夢,它們怎麼能不笑呢。
這可是數千年來它們聽過最好笑的戲言了。
笑過之後的蛟魚們催促着它快些走、快些去被采妖人捉去抽筋剖腹,最好是在臨死前後悔一番此時此刻的愚蠢決定才更好,得哭、得喊,越大聲越好,越痛苦越好。
“我錯了,我錯了,唯有你們才是對的,而我是如此愚不可及的存在。”
傳入耳中的譏諷實在太過令它委屈,它怒視着每一條叫它快些去送死的蛟魚,咬緊牙跳入海中猛甩魚尾震開圍上來的毒物,又因不夠解氣而一掌劈碎了礁石。
石塊四下飛去叫周遭肆意大笑的蛟魚避之不及,遂又惹來一陣罵。沂澈絲毫不在意,張嘴吐出魚鳔化成巨大泡影遊入其中,末了飄至旁邊的礁石對那條臉上并無任何驚訝之色隻微微含笑的蛟魚道:“我要離開此處,去尋一個即不會因沒有食物而活活餓死也不會被采妖人做成屋子的地方。”
那蛟魚揮揮手:“祝你如願以償。”
沂澈向它伸出手:“反正橫豎是死,随我一同離開也不會有損失。”
“我可不想被做成屋子衣裳。”
“倘若真的遇到采妖人,萬一敵不過他我便吃了你,不叫他們拿走你任何一點身體。”
那蛟魚輕嗤一聲笑了:“小心撐死你。”
“撐死也罷。”沂澈也笑了,“走啊,還愣着。”
“莫非你也腦子得了病當真要随它去送死?!”
“也好也好,有你們兩個在,采妖人能做出間大房子喽。”
“蠢而不自知,是為悲。”
旁的蛟魚們在起哄,有多少是心懷善意的不用數也知道。
“我豈會随它去送死。”那蛟魚這般道了,在一衆嘲笑聲中忽然握住了沂澈的手躍入泡影中繼續道,“我要随它一道活下去。喂,别讓我變成它們的笑話。”
“它們才是笑話。走!”
它們乘着泡影哈哈大笑穿越瘴氣而去,任憑海灣裡的蛟魚們如何破口大罵。
“哎,你當下總該告訴我名字了罷。”
“嗯——”它偏偏故意賣起了關子,“等你尋得能讓我們栖身的地方我便告訴你。”
“那我此期間我該如何稱呼你?”
“像适才那般,哎、喂、你,随便甚麼都行。”
沂澈無奈笑着搖搖頭:“好,等你告訴我之前我便随便叫。”
“對了。”它拍了拍泡影仔細打量着問道,“這東西你是如何弄出來的?”
“是我的鳔。”
它聽後十分嫌棄地打了個哆嗦。
千裡迢迢居于泡影當中飄蕩了不知多少個年歲,它們總算是尋得一處山清水秀之地。此地山岱不絕,且有瘴氣作屏叫凡人輕易靠近不得,唯一不足的便是妖獸多了些。
于雲間向下觀察了許久,沂澈才問道:“有山有河有口糧,如何?”
它也探着腦袋在張望:“淨是些沒見過的妖獸,你有幾成把握?”
“十成。”
它擡眼睇它一目:“我在你的魚鳔裡也待乏了,就此處罷。”
“好。”
泡影降下雲端剛近河邊,底下妖獸皆是有察覺,紛紛擡頭看來揮舞着粗壯雙臂。沂澈留下它獨身沖出泡影向妖獸攻去,身上被日光灼傷也絲毫不顧及。
好不容易才尋得彼此皆是中意的地方,它豈能不使出全力來搶呢。
妖獸縱然兇猛,然而對一條曾為蛟的妖而言不值一提,便是沒幾下全被收拾個幹淨。沂澈拍拍手略是得意,徑直跳入河中自在遊過一圈後冒出頭來大聲喊:“下來罷,河水很幹淨。”
它也破壁影而出落入河水裡,歡歡喜喜遊得暢快。見它沒有要冒頭的意思,沂澈亦是魚身一轉再次沒入河中去追逐。
它迅速不如沂澈,未多久便被擒住帶出水面,遂是抱怨起來:“你究竟是個甚麼妖身,先前還被灼得體無完膚,眼下便全好了。”
沂澈揪住它背鳍不讓它再逃,笑問道:“别耍賴,告訴我你叫甚麼。”
“你先松開。”
“我可不上當,松開你跑了如何是好。”
偏是不巧,山中忽然吼聲震震,沂澈将它摁入河中還來不及逃便見對岸山頭被鑿穿個巨大的圓洞。飛塌的碎石轟隆砸入河裡卷出大浪,推湧着兩條蛟魚起起伏伏。沂澈吐出泡影拉着它躲入其中,正迅速往空中去時前面突然出現一道巨大身影,尚且不待它們仔細瞧了便迅身沖至跟前來一拳砸下。
河對岸也現身幾隻妖獸王,淌過隻及其腰的河水向兩條蛟魚走來,口中嘶吼之聲震碎了兩岸樹枝。
腹背皆是受敵,沂澈仍舊不願放棄好不容易才尋得的栖身之處,遂自泡影中出來擺好了迎戰的架勢。裡頭的蛟魚一見它如此堅決便是歎口氣,忍着被烈日灼燒的痛楚背靠至它身後,道:“我撐不了太久,在被曬死之前可得解決了才行。”
“以前這些事你全都丢給我,今日這是何處海浪嘯潮聲了?”
“赢了我便将名字告訴你。”
“你果然又耍賴。”
隻可惜,沂澈錯估了妖獸之王的厲害,當它胸腔被掏空倒在地上口吐鮮血僅剩最後一絲神識時,眼中模糊可見的卻是它被扯斷魚尾變成兩節被扔下來。
再次睜眼醒來時已是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被穿了個窟窿的胸膛上早不見任何傷痕,那些因打鬥而斷掉的鳍也已複原。沂澈隻驚訝了一瞬便四處去尋它的身影,卻最終隻于滿地鱗片中尋得一顆沾滿血迹的魚珠。
魚珠燦若斜陽,卻早已沒了任何光暈。
沂澈将它吞如腹中,憑借不死之身把靠近此河的妖全都趕走,不知不覺誰也不敢再來招惹。它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安身之所,卻連懷想昔日故友時都無法喚一聲它的名字。便是終日獨自坐于河邊巨石上黯然落淚,不停被灼傷又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