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銀兒這才了然又坐回去,擡手随意拍拍嘴繼續吃着。
她近來常常往公子府上跑,乘一片祥雲由牆外翻入冒然落地在院中,有時忘了還是仙身叫凡人識不得便也大大方方于他眼前徑直顯現。舛奴有幸見過一回,頓時受驚愣在原處以為是眼花,反倒虧得是早已知她來曆非凡的舟謙幫着糊弄過去。
隻是舟謙從不多嘴問她,她便以為自己未曾暴露過半分,頂多算個稀奇人。
“還有想吃的麼?”
看着案上幾近空去的盤碟玉,銀兒允掉手指上的碎屑擡眼看向對座的舟謙:“我并非是為吃食而來。”此話不大真切,她便改了口,“雖也是為了吃食而來,卻更是為了瞧你一眼。你身體不好,我便想來瞧瞧你可還活着。”
舟謙無奈笑笑,再也吃不下手中的半塊糕點。
玉銀兒又道:“我不願見你死去。你死了,不知為何我身上會長出一個大洞,奇怪得很。我翻遍醫書也不知此病症自何而出,如今隻有看着你,這個洞才能合上一些。”
“你見過……我?”舟謙驚疑不已,聰慧如他又豈會品不出玉銀兒此言間的怪異。
玉銀兒瞧得舟謙臉上神色似乎了然幾分他心中所想,便是沉默片刻繼續道:“并非是公子舟謙。以前,在絡澤城有位馮少東家,他待我十分親好,贈我以衣食,紹見我以博世。可他死的時候,我隻是坐在草席旁不能為他做一件事。”她擡眼看向舟謙慢慢合上唇,還有千言萬語再不能細細訴來。
書上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也說隻羨鴛鴦不羨仙。遺憾她終歸不是凡人也不是鴛鴦,自然成不了書中那最動人心弦的一行筆墨。
四目相顧再無隻言片語,便是,玉葉擡娥首、初花嗅曙曦,不知相思意、卻在相思裡。
入院而來的兩位于回廊之下慢慢走來。舛奴聞得腳步聲先是轉頭看來,見是上衍與淨玉玦便俯身低語:“公子,主翁與莫子翁來了。”
舟謙這才收了目光轉向亭外,扶住手杖慢慢站起身笑顔迎道:“莫子翁别來無恙。”
“别來無恙。”淨玉玦笑應。
聽得仙君聲音,玉銀兒轉頭見了當即是起身來,不知何故有些許慌張:“子翁,我來看他。”
“你是……”一見得她,上衍便皺起眉頭問,“你怎會在此?我公子府處處有人,你是如何進來的?”
“翻牆。”
不待弟弟發難,舟謙先道:“是我囑托她來時不要驚動府上人,這丫頭才會翻牆進來。”
玉銀兒轉頭睇一眼舟謙又看向淨玉玦。淨玉玦暗歎一聲,抱拳緻歉:“我心中挂念公子身體,遂才安排玉銀兒常來陪伴。她會些醫術,許是能幫上公子的忙。”
上衍沉色思忖半晌後擡眼問舟謙:“哥哥亦是想見她?”
舟謙被問得一怔,那張蒼白多年的臉上不覺竟是微微有了血色,看得上衍格外驚訝。
“既然是莫子翁的一片好意,理當承下。”言語時舟謙看向淨玉玦,眼裡除卻感激還有一絲懇請。
淨玉玦看出來了,便也向舟謙抱拳作揖道:“理當為公子解憂。”
“莫子翁請先坐坐,哥哥體弱吹不得風,我扶他回房披件衣裳。”上衍高聲道了便扶着舟謙入了屋内,轉身關門時又對跟來的舛奴低聲道,“守好門。”
“是。”
待得他關好門近前來了,舟謙才開口:“你是有話同我說?”
上衍抱住舟謙在他耳旁道:“本該是我陪伴照顧哥哥,哪裡需得外人來。哥哥再忍些時候,等朝堂上安甯了我便接你出去。”
舟謙笑着拍拍上衍的後背:“出不出去都無妨,我這般不人不鬼的身體想走也走不遠。”
“哥哥中意那玉銀兒?不如趁今日的機會我替你向莫子翁讨來。哥哥還中意誰,我一并去辦了。”
未料耳中竟是傳入一聲歎息,上衍松開雙臂仔細端詳舟謙臉上神情,又道:“哥哥不高興?”
“你有此心我豈會不高興。隻是……”舟謙垂下眉目不禁又是一聲輕歎,“跟了我隻能委屈她,倒不如幫她物色更好的人家。她常來看看我,我便心意已足。知己勝夫妻。”
他見不得哥哥露出逞強的模樣,便是顧不得其他扶着舟謙至榻邊豎起食指在唇前,蹲身在榻下摸索一番摳住暗藏的機關用力拉下。
隻聽得喀嚓兩聲響動,榻底下便出現一隻通往府外的地道。
上衍回身向舟謙招招手,悄聲道:“哥哥親自來試試。”
舟謙便放下手杖蹲于上衍身旁,将手探進去:“此處?”
“正是。這般便能動了。”上衍把住舟謙的手教他開合,末了扶他起身坐于榻上休息,小聲又道,“哥哥若是信得過她,便告訴她此方位。”
“方才……”想了想,舟謙便合上唇搖搖頭。他本是要問未有鋪設青石露面連台階都是粗糙黃土的地道究竟是如何做來的,而轉念想起上衍每回從不将關鍵之事表述以言語便知不該多提。隻要明白這裡是弟弟留給他逃命的生機就夠了。
“哥哥信任之人,我亦信任。”
這處宅子是哥哥離開般孟不久後太祈王作為賞賜算着哥哥年歲開始修建的。那時他尚且年幼不被允許私自出宮,每回須得有不相識的侍衛跟着才行,便隻得心中暗自規劃并不能當真動手做些甚麼。直至南乙說服太祈王要将姚姮嫁給他做新婦,他這才以成人為借口搬了進來。
而就在他搬來那日,南乙早已領着四十餘奴奚坐在堂上主位喝茶等着他。自那日起,他總算是明白世上的至親至愛唯有不問緣由真心待他的哥哥舟謙,便暗自選中一處合适哥哥歸來後居住的院子,每日掩人耳目偷偷挖着地道,多出的土用衣裳包起來交給倩姑。
好在,哥哥歸來前他已将一切都準備好,有朝一日兄弟二人定能離開般孟往廣闊天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