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湆從臂彎裡擡起臉,僵了兩個時辰的身體總算是舒展開:“他們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薄棠斥在榻邊坐下,斜側過身子遞上手中的食物,“墊墊肚子。”
盯着饅頭看了片刻,潮湆才伸手抓來狠狠往嘴裡塞:“再給我多準備幾個,我帶着路上吃。”
“嗯。”薄棠斥并不驚訝于他的離開,“這回去幾天?”
潮湆停下動作想了想,末了咽下口中還未嚼碎的饅頭又狠狠咬了一口:“還是半月内便回來。在此期間洌滳與蘇方便有勞你多照顧了。”
他要去找仙君。這是唯一能讓蘇方好起來拯救洌滳的方法。
潮湆抹了幾回嘴跳下榻穿好鞋,剛要走,薄棠斥便伸手拉住他,遲疑半晌才道:“等你回來後,不如……和我試試?”
“試甚麼?”
“成對。”
驚聞此言,潮湆的雙目漸漸瞪大,不可置信地怔怔看着他,半晌後才回神:“你……要和我成對?”
握住潮湆一隻手的薄棠斥稍有用力,将他拉回了身前:“你從未想過?”
“與其說是未想過……”潮湆沉默片刻,問道,“你已是放下你兄長了?”
薄棠斥輕幽幽歎口氣:“正在努力放下。你不也一樣麼?” 他說完仰起臉,想從潮湆眼中看出一絲欣喜,“我們一起努力。”
然而潮湆卻出乎他意料不何故隻是淡淡笑了下,蹙眉哀頹歎息道:“得新忘舊未有時。”這般說完他便收了話音,随後才有下一句,“你我皆如此。既然未能徹底放得下,何苦逼迫自己邁出下一步。”
“隻是還未,并非不能。”薄棠斥不由得收緊手心,“你對我,沒有半分心動麼?”在他看來,潮湆對他應是有些情意的才對。
“你呢,對我有心動麼?”
“若是沒有,我便不會身在此處。”薄棠斥一面說着一面将潮湆拉近自己身前抓住他雙臂,“你我皆是放不下曾經初嘗的傾慕之情,沒有比對方更合适的了,不是麼?”
同巢共穴的伴侶心裡卻系挂着旁的妖,未免太過悲哀。潮湆不看他,從牙縫間擠出三個字:“放開我。”
薄棠斥雙目中那一點微光不禁是黯淡下來,握着潮湆的手有些發抖:“洌滳已有了蘇方,你總不能為他獨身一世。我既能照顧你,也能不介意你思念他,不是個壞歸屬。”
潮湆迎上薄棠斥的雙目,越看越是沒由來的悲愁。旁人旁妖是兩情相悅之下的厮守一生,他遇到的,遇到他的,便隻能是個退而求其次的将就麼。
“刮骨雖能去病,可削心又豈能斷情。你能做到一面思念兄長一面與我成對,但我不行。”
“你别急着拒絕我,稍稍再考慮一下,我等你答複。”薄棠斥歎口氣愁眉踟躇半晌,終于還是松開了手。
而就在潮湆離開去尋淨玉玦的數日後,一名陌生男子來到他們下榻的客棧聲稱要見蘇方。薄棠斥不識得他,隻憑嗅覺察出他也是隻妖,正遲疑是否領他去見蘇方時,那男子便轉頭朝内院投去目光徑直前往了。
男子未有半點猶豫便走向蘇方所在的客廂推門而入,一面近榻去一面道:“别來無恙。”
洌滳聞聲回過頭來,見得男子取下鬥笠露出的面容後竟是震驚得發不出半個音。
“果然如潮湆所言。”男子并未與洌滳親密寒暄,而是俯身看向昏睡的蘇方,“僅幾次不足以讓蘇方中毒至此。你小子還真是幹了件好事啊。為何要在非落星時與他同房,你不知道蘇方是凡人麼?”
“大哥……”
緊跟而來的薄棠斥聽得洌滳這句驚喃總算才明白眼前這名少年模樣語氣卻格外老成的男子的身份——他是沂澈。
“若是旁的妖族也就罷了,你與凡人交歡時就當謹慎自己的妖氣。”沂澈面色嚴肅,暮氣沉沉的氣勢與那張臉全然不相襯,“蘇方可是我養大的孩子。”
洌滳被訓得啞口無言垂下頭去,良久後才苦笑道:“原來你當真還活着……”
“隻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沂澈沉身坐于榻邊探了探蘇方的鼻息,“聽潮湆說,你與蘇方成對了?”
洌滳垂下目光:“嗯。”
“為何?”
“自然是因為……我與蘇方情投意合。”
沂澈無奈歎口氣,不打算再繼續追問緣由:“我一直以為你與潮湆兩情相悅,成對是早晚的事。”
“是大哥誤會了,潮湆他對我并非是那樣的情。”洌滳勉強笑笑,“雖然我曾經是鐘情于他的。”
立于一丈之遠處的薄棠斥移眸看向洌滳,并未因剛才那席話而露出分毫驚訝。正巧洌滳亦是向他投來目光,彼此相視間,誰也沒有先躲開。
“如今呢?”沂澈又問道。
“如今我已有蘇方了。”可蘇方卻因與他成對而落得個将要早逝的結果。與薄棠斥的對峙中洌滳先收回視線,轉頭握住蘇方的手,“有蘇方便足夠了。”
沂澈正色定定瞧了洌滳半晌,末了才平靜道:“眼下,蘇方活不到明年開春。但我能救他。不過——”
“請大哥救救蘇方!”不待他将話說完,洌滳便立即擡頭驚喜道,“無論要我做甚麼,都行。”
思忖片刻,沂澈撩開衣袖從自己手臂上咬下一塊肉來遞給洌滳:“我的肉于妖而言雖無太大用處,但凡人吃了,則可長生不老。不過,凡人未必能承受長生帶來的痛苦,或許反倒會變得生不如死。喂與不喂,你來決定。”
洌滳伸出顫抖的手接下沂澈的肉,擡眼再見得他手臂上的傷時,那傷口已然開始愈合。他未有思慮太多時候,掰開蘇方的嘴将肉塊喂了進去。
沂澈站起身來重新戴好鬥笠:“替我轉告蘇方,有朝一日若是渴求死亡,便來找我。”
“你要走?”洌滳起身攔下他,“潮湆去尋玉玦仙君了,再過幾日便會回來,大哥不見見他?”
“已是見過了。我也在尋玉玦仙君,前些日在途中遇上了潮湆。是他告訴我蘇方病危的消息,我才能趕過來。”頓了頓,沂澈繼續對洌滳道,“他知道我有法子救蘇方,卻仍執意要再尋一尋仙君才回來,想必是有隐情。你既已選定蘇方,就不該再困住潮湆。”
“我幾時困得住他。”若能困住,便也不會是今日這般局面,“見到大哥,我與潮湆便再沒有同行的必要。”
也好。沂澈心中歎道,動身欲走時瞧見同在房中的薄棠斥不禁又定了定,踟蹰片刻最終依舊什麼也沒說。
他離開後不久蘇方便醒過來,模樣漸漸還複年輕不再老态。洌滳不過去給他端藥的功夫,回來時便見他渾身輕松下了榻,脫去全部衣裳在照鏡子。
洌滳先是愣了愣,随後立刻關好房門走到案邊放下藥碗近前去:“你好了?”
蘇方回頭見他,張開雙臂展現自己的身軀:“這是怎麼回事?”
“大哥來過了。”洌滳彎腰撿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慢慢往他身上穿。
蘇方想了半晌才驚訝問道:“沂澈?!”
洌滳點點頭:“他給了一塊自己的肉,我喂你吃下的。”
蘇方刹那間便明白過來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漸漸垂下雙臂:“我變得和他一樣了?”
“大哥隻說了長生不老,至于其他……目前還不清楚。”
“他在何處?我要見他。”
“走了。”洌滳停下手上動作擡眼看向蘇方,“臨走前他說,若有朝一日你不願活了,便去找他。他去找仙君了。”
蘇方歎口氣回到榻邊坐下,末了越想越氣便擡頭問道:“你們蛟魚個個都好你走我找的戲碼麼?幾十年不見,多留些時日等我醒來又費他多少事了?”
洌滳也跟過來:“你想見他我們便去浣甯山等。”
尋思一番蘇方便應道:“也行。”
啟程這日,留下來等潮湆的薄棠斥送他二位往渡口乘船。上船後的洌滳忽然停下步子,讓蘇方先往裡找地方坐下等他後便又下來至得薄棠斥跟前。
“潮湆回來後替我與蘇方向他說聲對不起。”頓了頓,他才繼續道,“還有我曾傾心于他一事,可否替我保密?”
薄棠斥并未應他,默口看得他半晌才道:“你從未想過告訴他?”
洌滳苦笑着道:“豈會沒有想過。可我每次打算告訴他時,全被他東扯西拉轉了話頭。他許是知道我的心思,不忍傷我才會如此。”
“他并不知道。”薄棠斥忍不住有些怒火,“你有認真看過潮湆的臉麼?當你與蘇方舉止親昵時他——”他一直在努力忍耐。然而這句話他忽然便不想告訴洌滳了。
“他一定知道。”洌滳無奈笑笑,“你呢,對潮湆又是何種心思?”
薄棠斥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是真的兇:“我不打算把他交給任何妖任何人,即便他拒絕我,我也不會放手。”
那一套什麼“你我皆是放不下曾經初嘗的傾慕之情”的說辭,不過是為了給潮湆一個喘息的機會。見過他在浣甯山對洌滳的态度,薄棠斥哪還敢逼得他太緊。
“倘若,他為你抛棄雌雄成見,别辜負他。”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