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遲疑片刻竟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當年被賣去海樓抵債時,樓阿娘嫌她名字普通沒靈氣便取了嬌萸這個假名讓她用來接客,已是許多年未在人前提起過自己的真名了。她擡眼瞧瞧淨玉玦,又瞧瞧滿臉期待的亭常,這才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給他看,見得淨玉玦也投來目光頓時更生羞怯,道:“我爹生前是個落魄文人,好寫詩題詞。”
“怎麼念?”亭常問她。
“秋題挽。”她垂下腦袋微微紅了臉,“不是甚麼好名字。”
亭常喚來一旁和輕彩玩耍的亭文,将他抱在懷中指着紙上黑字道:“以後你就叫亭文了。”
亭文似懂非懂地眨眼看向面前的淨玉玦,對那張紙全無興緻。淨玉玦見他看來便笑,不禁是想起了瑤禮小時候的模樣,伸手去捏他柔軟的臉頰。
離别那日姐弟三人來送行,小侍衛哭喪着臉蹲身躲在船邊偷偷看,亭常察覺到他目光擡頭看去,倒是大大方方揮手道别。那小侍衛立即起身欣喜地揮舞起手臂,末了想到“阿貓姑娘”心中又是一悲,抹着眼淚轉身走了。
淨玉玦将餘下那些收刮來的珠寶首飾悉數給了他三人:“世間處處有煉獄,我能做便僅此而已。”
秋題挽驚吓得厲害,不敢接:“承蒙、承蒙先生厚愛……可懷璧其罪,我若收下如此貴重的東西恐怕反而會招來禍端,白白踐踏了先生一片善心。您已救了我與亭常,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們斷然不能再受您恩惠了。”
“懷璧其罪的道理我懂。”淨玉玦沉思片刻便将珠寶收回去,上前蹲下身緊緊抱住兄弟兩人,一如當年在戚亭涵的靈堂上抱住戚亭常與戚亭文那般。隻是這一次,懷中兩個小兒還活着,“你們要平平安安長大。”
他太用力,叫亭文哭哭唧唧嚷着疼。
亭常受得住他這力道,便也伸出手臂環了他背後:“莫先生也要平平安安。等我和阿狗長大了再去帝焉為您盡孝。”
怕是,等不來那一天了。
又抱了兄弟兩人片刻,淨玉玦松開雙臂起身頭也不回地上船去了。
胤善在船上等他,立于甲闆上側耳仔細聽他們說話卻被風浪攪擾聽不得半句,隻曉得許久後淨玉玦上來了,還是因為玉子兒驚喚了一句先生。
連日來渡出仙氣使得淨玉玦身體難免有些發虛,雖不至于昏睡但确确實實需要休息。他擡頭向不知該走往何處而原地打轉的胤善看去,推開玉子兒扶來的手近前去領着他回了船廂。
龍船在姐弟三人的目送下離開了埠口駛向大海,這一别,再無相見時。
自凡海似瀝埠而出,過昔海,至渡口停留休息數日又上船,漂泊大半載終于至得塵海邊。這一路上不知不覺間,胤善又長了三個年歲,而今二十三了。
築绮之島便在前方,遙遙已是可見其貌。侍衛們迫不及待向它張望,議論着長生的築绮王究竟是老是少可怖與否,比起即将踏入神秘之境的忐忑與激動,他們似乎更因總算能腳踏實地不再搖晃度日而開心。
船還未近得岸邊似乎就已然被察覺,好些手持弓箭之人齊齊立于礁崖沙灘上擺出了攻擊的姿态。侍衛們一見便慌了神,紛紛去找盾。
便是這般雙方警惕戒備之下,龍船安平靠了岸。
“甚麼人?”騎着巨狼的将領在沙灘上厲聲問。他身後整整齊齊跟着數十名騎兵,個個□□是面露兇光的銀色巨狼。
淨玉玦扶着胤善來到甲闆,應道:“這位乃是帝焉國皇子,今日前來向築绮王求一粒長生丹。”
将領有些困惑:“築绮沒有你們要的東西,回去!”
随着這聲呵斥,他身下的巨狼便也呲牙發出威脅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咬斷胤善的脖子。凡人侍衛們個個吓得膽怯後退,幾隻妖卻湊上來對那些巨狼評頭論足,言語間分明是嗤之以鼻的。彎腰靠在船沿木上的厭隗聽着聽着便笑出了聲,猛然間又是雙目一瞪朝狼群發出威懾。
巨狼嗚咽幾聲竟是退開了一條路。
築绮的士兵正又驚又氣時,玉子兒搶先跳下龍船叉腰指着那将領:“有沒有你說了可不算。叫築绮王出來,先生和少主要見他。”
連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少年郎都敢如此放肆,縱然常年與巨狼為伴的将士由狼群的異樣覺出來者的不凡,卻仍舊不願輸了氣勢。其中一人手持大刀踏狼背而起,一躍三丈高,嘴裡高聲嘶喊着朝玉子兒襲來。玉子兒正想教訓他,忽然聽得仙君心音有傳不得傷人才恨恨做罷躲了去,還不忘罵上幾句。
“我們無意硬闖,還帶了龍寶來想獻給築绮王。”胤善道,“請諸位前去通報。”
見胤善開了口,淨玉玦便側頭對玉銀兒道:“取龍寶來。”
玉銀兒領了命前去将艙室内的寶箱抱上來。寶箱足有容一人的大小,始終轉頭追随她身影的識祿見了慌忙去搭手,與她一同擡至淨玉玦腳邊才打開,從滿箱的金銀珠寶裡拿出一隻小匣子。
淨玉玦隻是側目睇得一眼,沒接手:“打開讓将軍瞧瞧。”
珠匣一開,裡頭的龍寶刹那間化做一隻小巧遊龍模樣懸浮于半空,末了吟嘯一聲,便是連船上已然見識過好幾回的凡人都忍不住再次發出驚歎。
騎狼将軍見此奇景不禁更是怔愣了許久,半晌不回神,直到淨玉玦伸手扣下珠匣蓋才從震愕中抽回神思,遣了一名手下去向築绮王通報。沒多少時候去通報的人便趕回來,在将軍耳畔底語幾句,那将軍便率先收了兵刃從巨狼上下來迎了來客入宮去。
王宮大殿立于叢林深處的山地上,遠觀灰白之色盡是冷峻,近看石牆厚壁倒顯巍峨,若非細看之下難掩粗糙,倒有一分天界神殿仙宮的氣魄——淨玉玦難免多看了幾眼。
一行人剛進宮門便被身穿銀胄的護衛圍上來過問,将軍言明後留下随行而來的十餘人侍衛與面相不善的幾隻妖,隻領了胤善和淨玉玦入殿觐見。
“陛下在大殿上。”至得一扇高門前,将軍停下腳步側身讓開了些。
胤善謝過他,捏了捏淨玉玦的肩走進去。
大殿最離處坐着年輕的築绮王,他托了腦袋靠在扶手上靜靜等待來客上前。王座旁立了一位裝扮精緻眉眼細長的紅衣女子,既非護衛,亦非王後。女子的目光落在淨玉玦身上不禁是顯露出許多訝異,末了微微行了禮。
淨玉玦同樣是驚訝的。雷麟一族向來自傲,連天上列位低一些的小仙都不放在眼裡,更是少有離開空曳歸到凡人地界來的。如今竟能在遠離困獸谷的築绮見得一隻,倒實在是奇了。
見淨玉玦盯着自己身邊的女子入神,築绮王心有不悅:“你目不轉睛看着本王的阿禦,有何企圖?”
淨玉玦垂下目光笑道:“并無任何企圖。”
以為築绮王刻意要刁難的胤善不願再給他接話的機會,立即彎腰拱手道:“我乃帝焉國皇子,見過築绮王。”
築绮王重新移眸睇回胤善,無意仔細打量:“聽說你此次前來是要以龍寶換長生丹?”
胤善自行起了身:“正是。莫悲喜,龍寶。”
淨玉玦打開托在懷中的匣子呈給築绮王。築绮王看後甚是喜歡,不由分說便轉手給了他身邊的女子,算是收下了:“長生丹需煉制,諸位還得多等數月。”
“無妨。”其實是不是真正的長生丹并無所謂,隻要有樣被稱作是“長生丹”的藥丸讓他帶回帝焉便足夠了。胤善如是想。
來客知禮節好說話,築绮王心裡便也暢快許多,不禁随口問道:“聽說帝焉曾有一名妖太子,雙目乃是金光白瞳。莫非說的是你?本王倒是想看看究竟是雙甚麼樣的眼睛,竟能吓壞帝焉的皇帝。來了築绮便不用遵守你們帝焉的規矩,将眼遮拿下來讓本王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