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給了足足三分鐘大特寫,偶爾的雪花屏增添了老舊的氛圍,像是在放映一部黃金年代的電影。
盛襄爬到床頭,屏住了呼吸:視角緩緩拉遠,男人身着深黑鎏金的制服,肩膀寬而挺正,三指寬的皮帶束腰,顯得胸膛鼓囊,腰闆卻像新生的松柏那樣勁瘦……
十一月天寒,拉菲拎住盛襄的後領拖回床頭蒙上被子。
盛襄心潮有些躁動不假,倒不單純是對這張臉有什麼看法,實在是這位與想象反差太大,本以為是異形的角色,結果不僅有個人樣,還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
他樂于見到一些和原書不一樣的發展——需要佐證這個世界的真實性來稀釋精神的混亂,畢竟沒有什麼比清醒地活在一個有劇本的舞台中更恐怖的事了。
“這張臉估計能給他拉不少選票。”拉菲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句玩笑,僅憑一張與人無異的臉并不能讓怪物成為同胞。大山和候鳥這一次就站在聯盟這邊,認為應當将威懾權移交給專門的威懾管理會,一群人相互制衡,才能給權力套上枷鎖。
然而嶽芳菲的态度也十分堅決,如果聯盟不接受Geist,就必須找到另一個能滿足她的标準的人選。
威懾本身就是一種極端手段,一旦将權力平攤給群體,個人所要承擔的責任也随之減少,那麼真正遇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誰又能迅速做出決策按下毀滅的按鈕呢?
記者聯線全球各大基地媒體代表,這種說法果然受到了廣泛的質疑和抨擊——
在屠戮紀元,隕石末日的威懾或許是唯一的生路,但放到現在,動辄談毀滅,實在是不堪入耳、大逆不道。人們當然更願意相信經過二十七年的發展,我們不再是當年面對畸變措手不及的幼兒,無論是人文、軍事還是科技都在迅速複蘇、甚至超越過去,人類已經不需要再設想玉石俱焚的情況了。
白塔事件的采訪逐漸演變為一場針對人造神繼任問題的聲讨會。
老拜伯看得認真,人不急他急,在病房裡來回踱步。
“嶽芳菲要是死活不願意交出幹擾電磁發射器怎麼辦?”候鳥摸着下巴上的胡渣說。
“不怎麼辦咯。”拉菲輕推鏡片,一牽嘴角揚起弧度,“現在是和平年代,講究民主自由。嶽芳菲本來就争議大,現在又出了抛棄親女兒的醜聞。她要還想獨|裁,反對者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她。”
人造神六七十歲就像個耄耋老人,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再想抓着權柄,也有心無力。
老拜伯鼻梁上那幅螺絲松動的老花鏡,因他激烈的表情而發出鏡片晃動的咯吱聲,“如果最後全民投票,我也支持她!”
老人的少年到青年時代目睹社會從由盛轉衰,青年到老年又從戰争走向和平,一生大起大落,心裡更需要有着落。所以,拜伯這個年紀的人裡頭有不少成為了堅定的“嶽芳菲主義者”,視元帥為精神領袖。
大山那雙大手搭在老人嶙峋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其實都明白感染者沒有投票權。
“元帥選拔繼承人隻有兩個簡單的标準。”老拜伯渾濁厚重的男聲和電視裡嶽芳菲的聲音形成複調。
第一,絕對的理性;第二,絕對的無私。
如果人造神總是瞻前顧後,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威懾就站不住腳;可如果隻滿足第一點而忽略第二點,比如那些天生情感缺乏的反社會人格者,他們或許樂于掌握毀滅世界的按鈕,卻并不會承擔相應的責任;隻有兼備理性與無私的“人”才能成為平衡兩個文明的“上帝”。
盛襄感歎:“這可一點都不簡單!”
人類能向太空溢散電磁波,卻無法控制自己大腦的波動。
老拜伯嗟歎:“越簡單的标準越難做到!元帥能堅持下來,靠的是非人的經曆打磨出來的心智。難道有哪個母親會在得知走失的孩子二十多年來受盡折磨後,内心真正毫無波動嗎?我看——不得不崩着一根弦罷了,那根弦上壓着太多人命,弦斷了,人也垮了!”
“哎,我給您順順氣,别氣啦。”盛襄安慰了幾句,也知道沒實際的作用。時過境遷,風向也變了,可不是眼睜睜看着英雄末路,身敗名裂。
鏡頭切回嶽庸白,他寒刃出鞘的氣質、就連說話的口吻都和嶽芳菲一脈相承,盛襄怎麼也無法把他與書中那個最後拉着全人類同歸于盡的異形反派聯系起來。
這個男人是頂尖科學和奇迹的結晶,從誕生起通過了1000餘項實驗與測試,數以萬計的實驗體死于人工篩選和改造的過程,他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
電視台連線了幾位生命科學大拿為觀衆科普:Geist作為智慧生命,不同于AI(程序生命),他天生具備情感,這是來自智慧的“魔咒”。不過由于Geist的成長經曆了無數基因融合的過程,他們能将情感客體化,确切地說,他們可以分裂出繼承他部分基因的繼承體,再将情感轉移到繼承體上,由此保持主體的絕對理性。
記者接着問到大衆都十分關注的一個問題:作為人造生命,如何保證Geist忠于人類,而不是成為現實中的弗蘭克因斯坦?[1]
嶽庸白反問:推舉一位人類,就能确保他不背叛人類利益嗎?
而嶽芳菲對這個問題保持了沉默,她用事實說話。她離開屏幕,再次出現時手中多了一根電棍。嶽庸白見狀,習慣性地伸手握住電棍,很快電流就穿過了他每一寸皮膚。
他閉上眼睛,手臂抽搐着,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電擊相比那些耐受力實驗尚可忍受,至少痛苦是可預見的。他一聲不吭地握緊,在一陣隐忍的抽氣聲中,嘴角溢出些許血迹,由于采訪面向公衆,不宜出現動用私刑的引導,實時畫面被切斷。
嶽芳菲告誡他:不要用蘇格拉底式的問句來回答問句,公衆的信心來源于确定性。
最後,黑屏中傳來怪物的誓言:忠誠刻入我的骨髓,編入我的基因鍊,若有朝一日僅僅是想到背叛,就懲罰我死于連我也無法承受的痛苦中。
啪——盛襄關掉了實況轉播。
不知為何,對上那雙金色的眼睛,他仿佛看到走投無路的小獸鑽進獸籠。
“怎麼了?”拉菲順手壓了下盛襄後腦勺翹起的一簇頭發。
盛襄搖搖頭,縮回溫暖的被窩,想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事都抛之腦後,被窩才是鹹魚該呆的地方。
“我困了,你們吃完早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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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周日過去,工友陸續複工。盛襄白天坐在在病房裡發呆,娛樂除了電視裡那四個台就是書,書也隻有嚴肅書和宣傳冊,不看無聊,看了更無聊。
那黑心債主倒是來探過一次病,還賊心不死搞了兩本小黃|書又想放貸,一本月租金收一百,盛襄忍住了沒租。
以前他做垃圾分揀天天想着躺平,真躺着了反而懷念起工作的忙碌。
周二,小護士偷偷塞給他一封信。
竟是來自蘭登的信箋。
以蘭登的身份,不可能公開來醫院。信中一來表達了他對盛襄的感謝,二來簡略提到他的近況,三來提到了離開雪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