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少年進入大學,記憶才逐漸變得明亮。離群的性格在大學裡不再那麼紮眼,而他逐漸表露出的非凡數學天賦也引起了教授的關注。
走到某時間點,盛襄看到了一張略微熟悉的面孔。
【嶽曾與我就讀于同一所大學的物理研究院,她專攻天體光學,而我主修理論物理。在一場大學舉辦的學術競賽中,我和她的課題進入預賽,分别是《熵的理論無序狀态測量法》和《原子空間錯位下的同分異構現象綜述》】
Entropy(熵),Enantiomer(對映異構體),兩者的縮寫恰好都是ENT。聽到論文的名字,盛襄不由聯想。
【決賽前夕,大學遭遇空襲。留校師生非死即傷。僥幸活下來的我們,分崩離散。一年後的2040年,我再次遇見了嶽。她帶着一筆巨額研究資金找到我,告訴我軍方決定投資研發天體武器。她有一個關于流星隕落軌道幹涉的初步想法,需要我的專業支持。回想起來,這确實太奇怪了,一個大學生憑什麼能争取到這筆研究經費?隻不過,當時我沒考慮太多,全憑對嶽的專業能力的信任,我加入了那個項目組。研究所的實驗工作是一個極為枯燥,又極為漫長的過程,所有人全身心投入這件事才有千分之一的機會見證我們想要的結果。】
【項目成立半年後,嶽懷孕了。直到她的孕相瞞不下去,我們才知道戰争爆發後她迅速嫁給了一個軍官。我暗自揣測那筆經費是否與此有關。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連元素周期表都看不懂的粗人,嶽為那種人生育,真是一種基因浪費。可惜,僅僅因為她是Omega,生育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難怪嶽芳菲甯願折壽,也要切除腺體。盛襄的心難以避免地,為過去的事高高懸起。
【當時研究正處于緊要關頭。有一天,嶽突然流産,對外宣稱是意外,但大多數人——包括她的丈夫,都認為是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那年夏天,她每天穿着長袖長裙,有時毆打留下的淤青不幸落到臉上,她便一整天低着頭工作。流産隻為她争取到兩個多月的緩沖,她在那段時間裡不分晝夜地研究——直到三個月後再度懷孕。那之後,她就和普通的Omega一樣被關進了備産中心。孩子降生後,她又跟随丈夫調動,從此離開了雪原研究所。】
【四年後,隕石幹涉波項目落地。剛開始工作的那幾年發生了很多讓我脫胎換骨的事,我并不記得具體每一件,隻記得我辭去工作,離開了基地——我想,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世界——哪怕有朝一日能了解宇宙的奧秘,我也依然不認識這個世界。】
在這些記憶裡,先知一直是平靜而穩定的,可這種穩定就像是那個孩子望向遠行汽車的淡漠眼神那樣,走向一種深思熟慮過後的瘋狂。盛襄盡量平息自己的呼吸,加快了腳步穿過記憶畫廊。
【我再度流離失所。年輕的時候,我渴望通過科學改變世界,現在,我想至少能通過技術改變一點。現實總是充斥着種種不公,異類對人的壓迫,人對人的壓迫,永不終結。現實中的人需要權衡的利弊太多了,我們不得不異化自己去争奪有限的物質,那麼在非物質的世界,人是否能享有真正的公平?這個靈感一出現就占據了我整個大腦,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到了新的目标——往後數年,我将全部資金和精力投入于虛拟現實技術。】
【哪怕是戰争年代,人和惡種對性的需求并沒有減少。事實證明,售賣‘史上最逼真的約會遊戲’并不需要太多銷售技巧。我這種連派對發言都不擅長的人都能做銷售,也能做一個不錯的商人……生意做大,又變成了企業家、投資人。】
弗裡曼·蓋茨!
盛襄喊出這個名字。原來,愚者教的創始人、恩特隐修會的智者、研發約會遊戲的商業巨擘都是同一個人!
【2057年,時隔十六年,我又見到了嶽。這些年來,她的名字在新聞中愈發頻繁地出現。歲月境遷,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戰亡了,而她慢慢爬到了上将的位置。她步入政壇,我投身商海,我們都選擇了與初心背道而馳的道路。那一年,人類聯盟的高層共同商議後決定與惡種勢力議和,我們讓渡絕大部分人類利益,以換取種族的延續。話雖這麼說,該由誰去簽署那些不平等條約呢?誰敢面對全世界人的唾罵,亦或是将名字銘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隻有這時候,嶽,才成了‘合适’的人選。她破格升為元帥負責議和一事,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但她一定是最強音。蟄伏數十年的野心家終于向這個潰爛的世界開了一炮——】
那一炮指的應該是嶽芳菲使用禁忌武器的事。之後的好幾段記憶都像是卡殼的光碟那樣零碎,盛襄從中無法拼湊出任何有效信息,大概在屠戮紀元末走向階段性和平的這段時間裡,他的心理發生了極大的動蕩。
【大部分人根本不具備團結、理性與勇氣!他們自私、沖動而懦弱——同時因愚蠢而傲慢——短淺的目光隻會将他們引向錯誤的決策!】
【我們決定創立一個能真正改變世界的組織,給它命名為ENT。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它不能活在日光下,它隻能是隐修會的性質。盡管我們共同創立恩特,但那時候我們早就不是志同道合的夥伴了。依靠隕石幹涉器震懾住惡種的嶽元帥,私下卻告訴我,她在做的是一件注定會失敗的事,但又不得不這樣做。她将希望寄托在尚未出現的救世主身上,而她隻想在後人找到真正的生路之前,盡可能拖延滅亡的時間,至于能拖延多久、是否真的會有那樣一條生路、又是否值得耗費如此高昂的代價這樣做……全部沒有預判和依據!】
【我太失望了。那個女人對人類的集體性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她抛棄了科學家的大腦,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政客】
【嶽被判入獄後,我徹底離開了恩特。我必須做些什麼,基地幫不了我。我将大部分資産投入于深淵勘探隊,希望能從災難的發源地找到一些啟迪。與此同時,我深刻明白物質上的進步不會改變本質,因此我要創立一種全新的宗教。這種宗教不應定義善惡,不應寄托因果,這種宗教應當鼓勵人們回到本質——讓庸人保持未開化的狀态,而不是讓自以為的智慧毀掉他們的人生】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和平帶來了久違的經濟複蘇,我的公司也越做越大。我将公司交由董事會管理,這樣我就能抽身投入我真正的事業。我買下了海中孤島,把它變成愚者的耶路撒冷。2068年,一支勘探隊終于為我帶回希望。那隻隊伍帶回來一塊來自海溝的石頭。勘探隊當然不可能真的去深淵之下撿石頭,事實上,從沒有人從深淵中活着回來。那塊石頭可能是通過某個偶然出現的蟲洞從深淵來到海底,被它輻射到的海域時常傳出一些離奇的傳說。有人說,一艘船去時是一船年輕漁夫,回來時就剩下幾個行将就木的老頭。更有傳說,那片海生活着長生不老的魚人,吃了魚人肉便能青春不老……】
這種全息的記憶讀取方式逼真得可怕,越是深入弗裡曼·蓋茨的記憶,盛襄就越能共情,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意識到——或許是正因為他的心裡也藏着對平等的向往,先知的記憶潛移默化地侵蝕了他的識海,有些片段和偏執的情感混雜在一起,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原本的思想,哪些又是被植入的。
“停——”盛襄抱着頭,閉上眼睛。
再一次睜眼時,眼前又變成了那隻大烏龜。
“現在,繼承了記憶的你,是否也成為了我精神的延續——我的——‘子’。”棱皮龜微笑。
“你騙我!”盛襄壓下用拳頭捶龜殼的沖動,咬牙道,“所以那塊石頭現在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