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逐漸稀落,戰場被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所籠罩。餘下的人類士兵再也無力抵擋世紀軍團的槍炮。連同四面八方的流浪惡種也湧入外城。流浪的惡種更加随心所欲,身上的獸|性也更為顯著。他們焚燒建築,不是為了獲利,而是為了狂歡;食人,不是為了飽腹,而是為了炫耀。最先到達的,隻吃最精華的部分,其餘部分則被丢棄,被後來者繼續瓜分。獅子與狼的鬥争結束後,食腐動物便開始蠶食戰場。
一雙雙秃鹫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包圍圈内的Enigma,眼中閃爍着貪婪的食欲。
嶽庸白用僅剩的一隻手握刀以支撐身體,淩亂的發絲遮蔽了他大半張臉,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尊已然風化的雕塑。
将軍直走到嶽庸白身前停下。他摘下軍帽彈了彈灰,露出一頭栗色的卷發,随着動作輕盈地躍動。而那雙血紅的眼睛透過兩塊玻璃鏡片,隻是掠過周遭蠢蠢欲動的惡種,目光所及,惡種退避。
他雖然擁有着近似人類的外表,卻透露出比其他惡種都更危險的氣息!小兵大叫:“指揮官!”
那些饑腸辘辘的魔鬼,随時準備撲上來撕碎他們!與其在這些怪物的口舌下屈辱地死去,倒不如、倒不如 ——這樣想着,小兵立即舉起步槍,瞄準了嶽庸白!
可就在他即将扣動扳機的刹那,一隻長着紅色鞘翅的惡種輕而易舉地攫住了槍杆。那條肌肉虬結的胳膊輕輕一揮,像扔石子那樣,将士兵甩出五米開外。
小兵在地面上痛苦地嘶叫,最終被絕望徹底吞噬,将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飲彈自盡。
一聲槍響後,嶽庸白擡起頭。
将軍半蹲下來,一隻手擱在膝上,五指像彈鋼琴那樣愉悅地起伏。
“Geist,好久不見,怎麼混成這樣?”
薩缪爾,世紀軍團的心髒,和辛普森一樣,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曾孤身一人不費兵卒,僅僅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猜忌,便在雪原掀起了波瀾:數萬感染者遭到屠殺,直接導緻了曾被譽為“基地槍膛”的工業城走向衰落,也間接促使了“失喪環法案”在全球的廢止。
此刻,這個背景成謎的惡種隻是用那攪動風雲的手輕扶鏡架,環視戰場,半是玩笑地說:“還有什麼戰利品能比得上人造神的血肉?不準備說幾句話拖住我嗎,不然我一走,你立刻就會被他們撕成碎片,那可不是什麼體面的死法。”
薩缪爾俯視着嶽庸白,目光相撞的那個瞬間,戰場上的喧嚣似乎都靜止了,隻剩下兩個身影在命運的天平上對峙。嶽庸白的眼瞳呈無機質的金色,瞳孔中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死亡于他,隻是又一場戰鬥的結束。
薩缪爾輕哼一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觀察過形形色色的人,作為天生的惡種,他已經可以完全融入人群。相比之下,嶽庸白反而融入得很差,至少,冷漠絕不該将死之人應有的情緒。
“Geist,你我都是在模仿人的過程中,獲得了一丁點人性。隻可惜,你對人類的拙劣模仿成為了刺向你的利刃。從你違背身份,出于私心援助巴塞的那一刻,人造神就已經被判了死刑。既然邁出了第一步,你的生路就隻剩下一條——背叛到底!而不是幻想用戰功讓人類主子重新接納你。現在,巴巴耶夫借我之手除掉你,就是你自己選擇的死路。”
“我的結局,隻會是我自己選的。”嶽庸白似乎隻是複述了薩缪爾最後的話,聲音卻莫名笃定。“你将累西腓作為籌碼,用肖恩引我入局,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哦?那更可惜了,看穿了我的計劃,你依然沒有其他選擇。”薩缪爾有一絲驚訝,不過更多的是一種遊戲的愉悅。
善謀者不謀,隻因陰謀易被聰明人識破,而人性則不然,幾乎沒有人能洞察自己的缺陷,更少有人能做出違背人性的選擇。既然如此,被看穿又何妨?所謂必勝局,是在對手無力推翻棋盤的情況下,讓每一條棋路,皆有利于他。
人造神曾是希望主義的化身。如果人造神選擇留在巴塞,無異于向世界宣告,最強大、最忠誠的實驗體,都習得了僞裝、欺騙和背叛。霍爾曼與新索菲亞,人類與實驗體,将不再是暗中角力,而是公開敵對。就像曆史上那些大國間的權力博弈,将雙方的矛盾推向了不可調和的深淵。在意識形态的較量中,每個基地都将被迫選擇立場,政治理念将被推至極端。無法團結的人類,在惡種面前,隻會更加不堪一擊。
隻要人造神心生私欲,巴巴耶夫放不下猜忌,薩缪爾的計劃便無懈可擊。
“噢——還是說,你覺得,隻要你作為霍爾曼的人造神戰死,就可以破我的局?我們都會對一個人身上的變化着迷,并試圖去構建那些隻屬于人的社會關系,你,真的舍得離開嗎?無謂的犧牲到底能否帶來你們所謂的正義?”
薩缪爾的嗓音如同混亂之神洛基的低語,幾乎可以看到那些話語在空中凝結成沾着血的絲線。
“看在襄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隻需要——你點頭,加入世紀軍團。Geist,如果你真的了解人類,就應該明白,每個人都可以是你的敵人,也可以是你的朋友。惡種,不過是有立場的稱呼罷了。”
誰說惡種都厭惡人類?薩缪爾熱愛人類,就像昆蟲學家喜歡昆蟲那樣。
嶽庸白連一絲猶豫也沒有,他道:“赴死隻是我的決定,并不是為了正義而犧牲,更不算作是你的勝利。薩缪爾,你對人的理解并不算什麼。當你第一次欺騙他,你失去了一個朋友;當你再次欺騙他,你失去了最寶貴的盟友。”
薩缪爾的聲音壓得很低,隻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看來,他連這些都告訴你了。我與襄的結盟出于真心。從巴塞撤軍,就是我最大的誠意——隻有世紀軍團不涉入南部戰區,襄才有機會推翻當地政府。這已是我能給出的最低限度的友情價!但畢竟,我還需要一些實質性的回報。所以,當你出現在累西腓時,我就知道,我要的籌碼到了。”
除掉人造神、破壞基地的團結、包圍霍爾曼基地,一舉三得。薩缪爾自诩為勝利者,并沒有多餘的耐心遊說失敗者。他的目光如箭劃過嶽庸白的脊梁,抛出最後通牒:“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嶽庸白的眼睑緩緩垂下,沉重的幕布落下,遮住眼中萬千星辰。
虛空一片岑寂。
小實驗體穿過漆黑的地下實驗室,穿過白茫茫的雪原,從凜冬跑到了盛夏,金色的瞳孔漸漸睜大,在幾微秒的瞬間,他跑過了周圍空洞傾斜的空間,看到循環往複的環狀跑道彙聚為了一條,然後融化,坍縮……仿佛幾個世紀過去,終于抵達了時間的盡頭。
暗室崩塌,冰雪消融,在他的終點上,少年帶着最溫暖的微笑,向他張開雙手。
「如果是你,也會想要一個不滅的靈魂嗎?獲得一個人類的真愛,便可以獲得那個人一半的靈魂。」
……不,我想要的是……
我的畢生所求,究竟是什麼?
少年伸手,揭開了覆蓋在鏡子上的黑布,揭示了隐藏在布下的真相。
「奇迹,我看到了你」
隻是一面最普通的鏡子,鏡中映照出他自己。
是一個有愛憎喜惡的、完整的自我,一個在愛意中生長出的完整的靈魂。
忽然,一道光芒從鏡中射出,強烈得讓他無法直視。
太陽、自由、靈魂——
那些好像遙不可及的東西啊……嶽庸白睜開雙眼,與它們合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