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胡爾把少年叫來病房,卸了槍後,他筆直地站在門口,向病床上的總統敬了個軍禮。
“過來。”盛襄擡起手,輸液管在月光下像一條銀色的蛇。
少年走近了些,軍靴在地闆上碾碎了幾塊月光,而盛襄凝視着他,在漫長的沉默裡,連時間都結了霜。
拉胡爾用眼神示意少年說些什麼緩和尴尬,于是少年問:“您的傷還疼嗎?”
盛襄垂眸的時候有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溫文,又透着一股随時都要昏過去的虛弱。“不疼了。”他清了清嗓子,“謝謝你。”
“是我應做的。”少年公式化地說。拉胡爾不由扶額,暗自決定回去後送他幾本向上社交的成功學書籍。
“拉胡爾,他長什麼樣子?”盛襄突然問。
盡管不明白這問題有什麼深意,拉胡爾還是如實描述:“黑發棕瞳,膚色較白,一七五左右,在人堆裡挺紮眼的。就是不怎麼愛笑,看上去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些。”
“好了,你先出去。"盛襄對拉胡爾說,“我單獨和他說幾句。"
房門開合的聲響後,寂靜更顯空曠。
盛襄清了清嗓子,試探着說:“你好,我是盛襄。我想知道,你是誰?”
現在,他是世上唯一知道這個名字的人了。
“奇迹。”他說。
盛襄的手指在被單上收緊又松開,無數次克制住内心的翻湧,才能維持表面的平靜:“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這些年你都在哪裡?過得可還好?”
這些逾越了剛剛認識的人的邊界的問題,少年一個也沒有回答。“我是今年的新兵,有檔案記錄。”
盛襄勉強支起了脊背,布滿冷汗的手指緊緊攥着少年的手,像瀕死之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可以,聞一下你的信息素嗎?”
信息素是親近之人的密語,隻有低等的Alpha才會像野獸一樣在生人面前肆意釋放信息素。少年皺了皺眉,想到今天早上在密室外聽到的聲音,甩開盛襄的手,退後一步。
盛襄的手僵在半空,意識到他的觸碰讓對方感到抵觸,厭惡,甚至……惡心。
每個人的信息素都會随着情緒波動而變化,這些微妙的起伏在盛襄眼中都化作了獨特的色譜。自從畸變奪去了他的視力,他便擁有了這樣的特殊視角:他能一眼辨識出健康與病态,人類與惡種,真相與謊言,愛與憎。
病床前,少年的制服筆挺得仿佛能折斷月光,那種不谙世事的倔強像一把鈍刀,剜着盛襄的心。
第一次,盛襄對引以為豪的嗅覺感到懷疑。
盛襄陡然發問:“是誰派你來的?”
“沒有人派我來。是您要求我來見您,總統先生。”少年不卑不亢。
明明是如此相似的味道,卻并不像是同一個靈魂。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在盛襄心頭翻湧,命運為何要如此戲弄他?八年,當時那封信上說的是八年,如今還沒有到那個期限……可隻要再等四年,就能再見到嶽庸白嗎?
等待的煎熬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懂。如果這孩子真的和嶽庸白有關,又怎麼能把他忘得幹幹淨淨!?
“你叫個屁的奇迹!”情緒的爆發毫無征兆,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他隻覺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點着了、爆裂了,所有壓抑的情緒傾瀉而出,他扯掉了手腕上的針管,猛烈地咳嗽起來。
一個決絕的念頭閃過,盛襄催動了信息素回溯。他裸露的上身勾勒出精悍的陰影,黑色的血管如同花枝在皮膚下瘋長,最後在他掌心綻放出一朵純黑的桔梗。霎時間,那股空寂的信息素籠罩了整個病房,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深淵的門!
想起來!盛襄在心中呐喊。
片刻後,少年隻是淡道:“總統先生,您若對我的名字不滿,大可以下令更改我的所有檔案。”
強行透支重傷之軀使用技能,盛襄猛地咳出一口鮮血。
這種程度的記憶回溯已足以讓惡種重現全部人類記憶;對普通人而言,則有精神控制武器的效果,能讓大腦因瞬間湧入過多記憶而宕機。極限使用甚至會讓吸入者精神錯亂、淪為白癡,隻是盛襄從未那樣做過罷了。
黑桔梗收起後,他又變回人類的模樣,大口喘息着,五髒六腑都似是被點燃,炙熱的洪流從心髒迸發,在血管中肆虐;又從肢體末端一路燃燒着返回心髒,直沖腦髓。
他努力想把淚意壓下去,喉嚨卻不受控地發出幾聲嗚咽。
少年微愣,顯然沒有想到雷厲風行的總統也有情緒大起大落的一面,剛才那個莫名爆發的人仿佛不是他,他閉着眼睛,睫毛輕顫,面容俊美又無辜。
趁少年恍神,盛襄又一次抓住他的手。指尖帶着微弱的顫抖,少年抽了幾次,沒能抽走。半夜跟一國總統掰手腕着實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少年決定放棄這種無謂的角力,任由盛襄抓握着他的手。
時鐘滴答,當一切歸于平靜,少年感覺到盛襄握着他的那隻手異常灼熱,那力道不是鉗制,而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在這短暫的相連中,他仿佛能通過血管的震顫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一下一下,非常有力。
或許是這一刻的甯靜讓盛襄産生了更多幻想,他忍不住擡起另一隻手,輕輕撫上少年的臉龐,試圖觸摸他的五官和輪廓……忽然,少年猛地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能聽見骨節摩擦的聲響。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放手。”
方才那一瞬的溫存頃刻幻滅,少年眼中重新燃起排斥的情緒。
“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