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他吧。”
一句意想不到的求情鑽進耳朵,蘇勉以為自己聽錯了,眉心微蹙,回頭看向臉色蒼白的女郎。
時隔一年,她還是披上了他的大氅。
裴靜文重複道:“你放了他吧。”
執刀的手緩緩放下,刀尖直指雪地,銳利眸光審視女郎,蘇勉面無表情道:“可是他想殺你,還出言侮辱你。”
裴靜文神色自若道:“天啟十三年,如果不是林大哥收留我,聘請我做他兩個孩子的老師,也許我早就餓死街頭,如果不是林三為我立女戶,也許我已被豪強掠為奴婢。”
魏朝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先抓到黑戶,黑戶便是誰的奴婢。
她不想做踩在别人頭上的人,也不想被人踩在頭上,命運給她開了個無情的玩笑,皇權至上的年代,沒有真正的自由身。
“兜兜轉轉,竟是殊途同歸,我堂堂共和國公民,終究還是淪為一個奴隸。”她自嘲地笑了笑,扯回正題,“林大哥和林三對我都有大恩。”
女郎對林爾玉稱呼的轉變,顯而易見地取悅了蘇勉,他語氣稍緩,困惑不解道:“這又與他何幹?”
裴靜文說道:“他父親是林大哥的親衛,曾為林大哥擋刀斷臂。他是家中獨子,為了林大哥魂魄安甯,你就饒了他吧,好歹給他爺娘留個後。”
蘇勉深深地看了眼極度坦蕩的女郎,又瞥了眼像條死狗一樣趴在地上的青年,雙唇微張卻沒發出聲音,明顯猶豫不決。
裴靜文輕歎道:“歸根結底是我們對不起林氏,饒了他,就當還林氏一次,如何?”
這一聲“我們”徹底把人哄好,蘇勉随手将刀丢給親衛,大發慈悲道:“罷了,送他去醫館。”
今日陪同女郎出城賞梅,他确實存了試探之意,否則不會輕易放任她獨自散心,更不會修書河中府,請來父親麾下善讀唇語的能人。
倘若父親知曉他動用能士,隻為試探婦人心意,還為婦人擋刀受了傷,怕是要氣個仰倒,痛斥他色迷心竅。
碰上蕭淵和那賊子在他意料之外,畢竟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照預想那樣所發展,就連天子都不能做到。
不過,意料之外帶來的意想不到的驚喜,倒比人為試探更加真實。
所以哪怕左肩挨了一刀,蘇勉的心情依舊很好。
馬車搖搖晃晃靠近洛陽城,裴靜文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也不知道這次入了城,下次再出來是什麼時候。
好在面對蘇勉的試探,她應該交出了一份接近滿分的答卷。
哪怕不能完全得到蘇勉的信任,至少可以打消一部分疑慮,他大概不會再像監視犯人一樣看管她。
隻要看管松了,下次,又或是下下次、下下下次,她總能找到機會離開。
裴靜文倚靠車壁閉目養神。
蘇勉今天為她擋刀是她沒想到的,他對她的感情遠比她猜測的要深,隻是不知他的底線在哪兒,對她能包容到什麼程度。
思索之際,一隻溫熱手掌覆上右肩,帶着她緩緩枕上寬闊肩膀。
裴靜文趕忙裝出驚醒的模樣,一下子坐直身體,嗔怪道:“别鬧,傷口裂了怎麼辦?”
“睡糊塗了?”蘇勉輕敲女郎的額頭,重新把人擁入懷中,溫柔地撩起散落的鬓發别至女郎耳後,“傷口在左邊,壓不到,阿靜放心睡。”
鬧騰這麼一天,又曾命懸一線,緊繃的神經松懈,裴靜文還真有點累了。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咕哝道:“有阿勉在身旁,我怎麼會不放心?”
說罷,仰起頭,親吻男人臉頰。
蘇勉被勾得心花怒放,挑起女郎的下巴便要鬧她,看清女郎眉宇間萦繞的倦意,轉而緊緊摟抱着她,溫聲細語道:“睡吧。”
裴靜文内心頗為複雜,含糊地應了聲,倚在青年懷中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已回到困了她近兩月的二進小院。
蘇勉負傷的消息倘若外傳,哪怕他看在裴靜文求情的份上不追究,河中節度使和整個蘇氏也不會坐視不理,黃承業必死無疑。
蘇勉遂告了個風寒假,又下了噤口令,嚴令當日随行的親衛和侍女不準外洩。
臨近年關,宋國公尚未歸來,蘇勉便是宋國公府和蘇氏當家人,許多祭祖事宜要與他商議,盧夫人派蘇沁來小院請他回府将養。
怕盧夫人發現端倪,蘇勉不敢回府,把大小事務分派給幾個弟弟和近支堂兄,他隻做最後的驗收。
蘇沁一邊記下兄長的吩咐,一邊頻頻打量長兄的新寵。
總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待兄長說完重要事宜,懷着疑惑的蘇沁自覺告退。
她到底像誰呢?
跨出垂花門後,他下意識回頭,又看了眼與兄長共坐梨花樹下煮酒賞雪的女郎。
對了!她像林二哥的妻子。
據說新嫂嫂也姓裴,如果不是江陽縣主時不時在他面前表露出對那位遠在梓州的裴先生的思念,他差點以為兄長收了好友之妻。
就算女郎不是好友之妻,兄長寵着與好友之妻這樣相像的女郎……蘇沁複雜的眼神落在兄長身上。
察覺到蘇沁的目光,蘇勉蹙眉喝道:“還不走,等我親自送你?”
蘇沁一個激靈,連忙叉手一禮,慌慌張張道:“就走了,就走了。”
安排好家中事務,蘇勉徹底閑了下來,躲在二進小院裡心安理得地享受裴靜文的照顧。
起初看在蘇勉為自己擋刀的份上,裴靜文對他還算耐心,随着青年得寸進尺,那份耐心和愧疚日益減退,直至消失殆盡。
裴靜文沒好氣地把象牙箸拍在桌上,惡聲惡氣道:“你左肩受傷,關你右手什麼事?自己吃!”
蘇勉也不說話,可憐巴巴地看着她,像一隻被抛棄的委屈小狗。
精緻的五官痛苦地皺成一團,裴靜文重拾牙箸夾起一塊鵝炙喂他,無奈地說:“你總不能這樣賴我一輩子吧?”
蘇勉得償所願,眉眼帶笑道:“阿靜自己不願同那人離去,怎能怪我賴着你?”
裴靜文滿面憂愁道:“我不願離去,可我也不想後半輩子都給你當老媽子呀!”
攤開白皙修長的手,女郎哀怨地控訴:“你看看這雙手,它這麼漂亮,你怎麼忍心勞煩它給你喂飯、幫你梳頭、為你穿衣、替你上藥,你是怎麼忍心的!”
蘇勉忍俊不禁,裴靜文一個眼刀飛來,他趕忙收了笑,讨價還價道:“就最後一天,好不好?過了今夜,我再不煩阿靜。”
瞧了眼黑沉沉的天,裴靜文頗為勉強地點了點頭,夾起一箸燙青菜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