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寬敞整潔,布置肅靜雅緻,比她在林府的閨房要大上許多。拾月在屋内走了一圈,裡面還有淨室,不愧是上房。這是她第一次外宿客棧,就住了這麼好的房間。拾月放下包裹,去淨室裡面潔過手,才開始坐下來啃餅子。
包裹在同大漢的纏鬥中弄髒了,但幹糧她之前已用油皮紙仔細打包好,所以還可以入口。她這天已經吃過兩張餅子了,倒沒有特别餓。可是白白住上了這麼好的房間,這個便宜占的讓她有些不安。
萬一那兩人酒足飯飽,後悔了,找她麻煩逼她給錢,或者她發覺他們是壞的,又豈能坐以待斃。總歸要先吃飽,趁着體力充沛認認真真地洗個熱水澡,幹幹淨淨的迎接後面的變故,也不枉入一次這等上房。
因着天氣轉涼,即将入冬,拾月的衣裳和裹胸布倒也沒有難聞的味道,不過沐浴後,還是想穿幹淨的衣衫。她想了想,把胸脯裹住,衣裳穿好,然後拿出筆墨,在箋紙上寫了幾個字。
來時她見店裡跑堂穿的都是粗布短打,看起來不會太貴,她想買兩套換着穿,再把身上這件脫下來洗洗幹淨。如果買衣裳的錢不夠,那她留下來做工也是不錯的。
拾月将自己的想法付諸筆上,寫完後,等待字迹風幹的間隙,她把頭發束好,又在面上塗了薄薄一層黑粉,完後開門出去,見到了一個店小二,就拉住,給他看箋紙上的字。
店小二叫來管事的。管事的看起來年紀不小,留着八字胡,眼冒精光。他上下打量了遍拾月,夾着嗓子說道:“衣裳倒是可以給你,不過你會幹什麼呀?”
拾月見這人不太面善,也就不想留下來做工了,故此拿出一兩銀子,示意她可以買。
管事的接過銀子,沖身畔的店小二說道:“去給他拿一套。”
就一套?
拾月是沒什麼見識,在這次意外發生之前也沒怎麼花過錢,她不知道一兩銀子什麼概念,但看這人略顯狡詐的臉孔,直覺自己買貴了。
不過店小二已經跑去給她拿衣裳了。
拾月拉住管事的,沖他比劃,欲要砍價。
對方顯然看不懂,不耐煩地問道:“什麼意思啊?”
拾月搖頭,擺手,決定不要衣裳了。可是管事已經懶得理她,走開了。
想想身上的這件,是在京都買的最便宜的袍子,還要十兩銀子呢。
當時她着急跑路,出了當鋪,就在那條街上瞧見了一家成衣店,沒有絲毫猶豫便拐了進去。一套衣裳就花光了剛到手的銀子,也是沒有辦法的。眼下亦是如此,形勢迫人。
店小二拿來一套短打給拾月,拾月接過聞了聞,沒有異味,當是新的。
她在客房換上新裳,褲子有點長,就将就着掖在了靴子裡。尚算吃飽喝足,又收拾了一番,拾月坐下來,為自己倒了杯茶,心緒漸漸地活泛了起來。
這地兒挺好的,繁華,離京都又近。如果她留在這裡,那是不是還有可能回去林府,與雲瑤團聚。
畢竟再往南走下去,就越遠離京都。以她的本事,還能回來嗎?
而且,下午遇上的兩個男人,真的可信嗎?
可若不走,留在這裡,萬一被官府的人抓到怎麼辦?
拾月來到窗邊,推開了窗子,秋風霎時湧入,拂過全身。她不覺得冷,反而感受到了久違的舒暢。拾月合上雙目,凝神細細地體味這份清爽适意,還似乎聽見了不知哪裡傳來的細嗦說話聲。
拾月睜眼,突然覺得,必須得去外面瞧瞧。京都長升殿不是小地方,那裡發生了見血的案子,應該會傳的挺快的吧。她去人多的地方聽聽看,若沒人議論那事兒,就極有可能是官府查不出線索,成了無頭懸案,不了了之了。那她就是安全的,可以留在這裡,過陣子就回京都。
她朝窗下瞅了瞅,這邊窗子不臨街,下面是一條窄巷。她又向外探了探身子,也沒看到過路的行人。目測了下樓上到地面的距離,忖量再三,拾月背上了包裹,縱身一躍出了客棧。
她的武功底子,在沒有對手的時候,還是頂點用的。
穿過巷子,拾月來到街上,随意朝着一邊走去,眼睛來回看着道路兩邊,在找有沒有官府張貼的海捕文書。
直到街道的盡頭,别說海捕文書了,就連一張紙都沒有瞧見,更沒聽見有人議論長升殿。拾月轉身往回走,現在道邊的鋪子還沒打烊,她可以進幾家店去問問做活兒的事。
思及此,她拿出早就寫好了字的箋紙,拐進了一家茶肆。
拾月把箋紙攤開拿給掌櫃看,掌櫃的瞬間搖了搖手,拒絕道:“我們店裡不缺人手。”
拾月識趣離開,進到另一家,一個賣面餅的小攤,依然被拒。
“我們小本生意不需要雇人,你去别家看看吧。”
之後是包子鋪,酒樓這些地方。倒是有一家酒館有松口,需要招雜役,不過要等明天白天,老闆來了再做定奪,今晚不能留她進去過夜。
拾月記下了酒館的位置,然後繼續找尋可能會用人的商鋪。
剛剛光顧着找路邊的告示貼,眼下再走一遍這條路,拾月在一家燈火通明豪闊氣派的閣樓前駐足下來。百花樓門外紅男綠女,人聲喧嚣,讓她立時想到了京都的長升殿。要不是那天去長升殿尋樂,自己也不會漂泊街頭落得如此下場。
這百花樓應當也是勾欄之地。
拾月盯着門外來來往往的男人,心下腹诽,去這種地方的男的有幾個好東西,一個個的賊眉鼠眼滿臉橫肉,看着都不年輕了,肯定早已娶妻,有些說不定已經納了好幾房妾室了。
她站在不遠處瞧着,心下鄙夷。沒多時,一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大胖身子從妓院内移動而出。吸引拾月特别注意的是,他的腰間挂了個鼓鼓囊囊的口袋。
拾月目光不覺跟随着這個胖子,見他走着走着突然左右看看,然後拐進了近旁的一條暗巷。拾月登時惡從膽邊生,腿腳不聽使喚地跟了過去。
她需要錢。
如果找不到鋪子收留,又該如何呢?
誠然,這是最快的來錢方式。
搶。
那人在巷子裡頭站定,面對着牆,似乎是想要方便。天賜良機,拾月顧不得他在幹嘛,飛速撞了上去,然後瞄住他腰間的荷包抓起就跑。
對方是個男人,氣力理應比她大。可拾月是鉚足了勁兒沖上去的,事發突然,且這個男人處于酒醉的狀态,毫無防備。所以拾月也沒費多大力,就拿着荷包跑走了。
她手裡握着搶來的荷包,氣喘籲籲又不敢表現出來,膽顫心驚地把贓物隐沒在袖子裡,走路都不敢看向兩邊,生怕被察覺出鬼祟。
就在拾月目不斜視腳步輕快地走在街上時,青衣男子突然出現,擋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手裡依舊拿着長刀,露出了掌控一切的邪惡表情。
這麼晚了,他怎麼會在這兒。
難道也是出來逛青樓的?
拾月沒時間多想,轉過身去拔腿就跑。許是她的沖力太大,在被青衣男一把抓住胳膊後,就聽嘎巴一聲脆響,眼眶裡倏然蓄滿淚水,汩汩而下。
實在是太痛了,眼淚不受控制,如斷了線的珠子。或許并非她的承痛能力弱,而是因為叫不出聲,所以才以這種方式來表達痛苦。
葉飛驚沒料到她會哭。他松開了拾月,語氣不善地道:“欠錢,又搶錢,是不是該把你送官啊?”
現下,拾月各方面都不占優勢,她不敢再惹其不快,忙用袖子拭了拭淚,後又搖頭,把手中的荷包露出來給他看,滿眼哀求。然後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懂,擡起那隻沒受傷的手臂,對着葉飛驚比劃了起來。
葉飛驚顯然對手語不甚了解,他擰起眉頭,像官差押解犯人一般,扯起拾月的衣領,粗暴地推了她一把,斥道:“别耍花樣!”
拾月低垂着頭乖順地走在前面,受傷的手臂怕是骨折了,已經不敢動彈。想她也是用心學過四年劍術的人,怎的如此脆弱,真是沒用。
到了客棧上到二樓,葉飛驚敲了敲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門,裡面讓進。他小心地推開門,完後捏住拾月的肩,粗暴地把她給拽了進去。
這人力氣太大,拾月被甩了一個趔趄,扶住室中的圓桌才堪堪站穩,黑衣男此刻就坐在面前的長榻上,身側擺着棋盤,好像在一個人玩兒。
房間敞闊,窗門緊閉,室内燭光通明,拾月感到無處遁形。這一路上青衣男跟在身後,她如芒刺背戰戰兢兢,眼下看到黑衣男面容沉靜,眉如墨畫眼若點漆,風姿特秀湛然若神,與強橫跋扈的青衣男兩相對比,拾月竟覺出了些君子氣度。
英英玉立,貴氣卓然。
當然,這是在她被青衣男粗魯對待後的感受。她的見識實在太少,除卻從書冊古籍上面獲取稀微認知,更多都是靠察言觀色,然後自己瞎捉摸。
她見過的林府以外的人很少,不過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卻有兩個,還都是權貴出身的。三皇子李晌和相府公子溫長纾,那二人風流爾雅,溫柔和煦,雖然身份尊貴,看上去卻并沒有大人物的架子。
這黑衣男跟他們自然是不同的,她對他一無所知,又不會講話,無法與他們熟悉起來,隻能倚賴當下的直覺來臆斷。僅憑外在,她能夠确定的,是這人臉長得極好,皮膚冷白,手指細長筋骨分明,肩寬背闊,不自藻飾,愈顯硬朗。看上去并不文弱,卻也不像武功高強的練家子。身邊隐約帶了股藥味,而且連件趁手的兵器都沒有,還跟着一位刀不離手的煞神,想必青衣男所說是真,這人體弱,是白白長了一副好身材。
不過這位身材偉岸的黑衣男子,目前看來沒什麼脾氣,但很明顯,他是主子,需要動手出力的事兒,都是青衣男在做。青衣男長相伶俐無邪,卻随身攜帶兵器,脾氣暴躁,頻頻對她動粗,想必是護衛身份。
她欠了他們幾兩住店的銀子,又被青衣男撞見偷荷包,正水深火熱,即便這二人是洪水猛獸,她也得低頭哈腰,搖尾乞憐。
剛剛這位青衣男抓她搶錢現行,卻沒讓她去還荷包,想來也不是什麼正義之人。可能他看重的隻是今晚為她出的房錢能不能要回來。
隻要拿出銀子還他們,加倍還,應該就沒事兒了吧。
這樣想着,拾月已經邁步走向了黑衣男,把搶來的荷包放到了他手邊的案幾上。既然護衛态度惡劣,那就隻能試着讨好主子了。
李琮栖瞥了眼葉飛驚。葉飛驚就實禀告:“她欠咱們的銀子,跑了不說,又去街上搶錢!”他語調一闆一眼,不似玩笑,“我在猶豫,要不要送官!”
拾月聞言,肩膀不禁瑟縮了一下,心髒也瞬時怦怦地跳如擂鼓,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體,掩飾着不安,也不管黑衣男看不看得懂,擡起沒受傷的那隻手臂就比劃起來:“這些錢,還你們!”
“我就是為了還你們的錢,才去拿這個的。”
“這錢是你們的!”
“不是我的。”
“你去搶錢,就為了還我們?”李琮栖把拾月的情态盡收眼底,要不是隐瞞了身份,還真看不到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狡辯,不過被傻瓜當傻瓜的滋味還挺有趣。他虛一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問道:“那帶包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