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練習結束,幸村精市将網球拍擱在一邊,接過江原真理遞來的水。
“你一定很喜歡網球。”她沒來由地感歎。
“哦?為什麼這麼說?”幸村精市停下喝水的動作,坐在她身邊。
陽光下的她側過臉,眯起眼打量他,又很快轉回去:“我不知道……嗯,你在打網球的時候不會笑。”
他想收起平日裡的笑容,卻發現自己本就沒有把笑容挂在臉上。正如她所說。
“是嗎。網球或許是我曾經少有的,認真對待過的事物。”他沒有再看她,近乎自言自語地回答。
“曾經?”
探讨即将開始,江原真理從不滿足于窺探過往。過去的記憶一片又一片堆疊人格,她在檢驗幸村精市是否合乎内在邏輯。很快,自己的虛無主義就要在她面前暴露無遺。
但他不想在這個最根本的問題上欺騙她。在他們相處的這幾個月,欺騙頻繁到幾乎組成了他們的關系本身。嗯,其實也不對,他沒有欺騙,隻是隐瞞罷了。
“我們邊走邊說吧。”
他将自己的經曆與身體狀況全盤交代,語氣平淡。
“因為沒當成網球選手,隻好選擇成為劇本作家和藝術支持人,聽起來真不錯。”她試圖為密不透風的揭露帶來一絲輕快,可惜說到最後連自己都低落下去。
“我沒想到你之前會執着于這麼……這麼純粹的興趣。”斟酌之後,她補充道。
幸村忍不住笑出了聲:“倒也不用這麼小心謹慎,你是想說無聊吧。”
“體育和音樂很像,都是一不小心就會失去意義的職業。當然,前提是這是一份人生事業,而非興趣愛好。
我赢下了這場比賽,然後呢?我沒有創造出任何東西,我的表演除了帶來情緒的起伏外缺乏實體。我過去的努力練習,若不是成為金字塔頂尖則無法被人聽見,被人感受。
一邊說服自己他人的評價不值得在意,一邊靠他人的評價販賣表演養活自己。一邊厭棄鄙視觀衆的品位,一邊追求謝幕時的掌聲。這世上沒有比這更虛無的職業了。”
她咀嚼語言鋪作前行的路,由破碎至成型。幸村精市安靜地傾聽,等待她從思維潛水中擡起頭。
“抱歉,我好像說過頭了。請别把我對觀衆的抱怨說出去,我還不想丢了飯碗。”她短暫地從夢中浮起。
“呵呵,想聽聽我的版本嗎?”若有若無的微笑回到了他的臉上,“音樂與文字的創作是這個世上最無聊的職業。想要煽情就在配器裡加弦樂,想要加強印象就用排比。一旦學習了創作背後的理論,曾經憧憬的朦胧感不複存在,施加A收獲B。
人是動物,遇到特定橋段就會遵循生理機能作出反應。
人際關系也一樣。”
他們無依無靠,在交談中飄浮。
江原真理轉身,名為幸村精市的黑洞凝視着她。她想要伸手觸碰他,而回應隻有逐漸侵蝕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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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收緊行動的計劃收獲頗豐,看,委員會内部在高蒂出手幹掉卡斯特拉諾那一刻開始就徹底失去平衡。”這幾天在電視節目抛頭露面的檢察官揚起手中的名單,聲音夾雜恰到好處的急功近利,“高蒂那邊我們有足夠的線人,現在重點是甘比諾家族。他們太安靜了,我聽不見他們的黑錢在下水道裡流動的聲音。”
“可是主要的角頭和士兵都已經在我們的監視下,他們近期除了内鬥沒有其他新鮮事。”真田弦一郎内心并不認同這位檢察官平日裡張揚的做派,但他的确是最有效的,僅憑這一點就足夠。
“錢,錢,錢,除了錢還是錢!順着錢,我們就能抓住這幫耗子,搞明白他們究竟想幹嘛。”
檢察官确定下一步調查方向後正準備再發表一番激動人心的演講,擡眼卻瞧見真田撥開西裝袖口看手表。
“你有急事?”
真田遲疑了一瞬,答道:“不,沒有。”
這位上司瞬間來了興趣,他放下名單,臨時起意似的說道:“那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吃卷餅,我請客。”
其他幾位檢察官助手小聲歡呼,而很快他們更感興趣的變成了真田的回答。
他們叫你聚餐是想和你打好關系,分享食物後你就值得信任,這可是連動物都通用的道理。真田的腦中浮現出江原真理一邊解釋一邊将薯條遞給他的模樣。她似乎對人的情感與動機相當了解。在大學時期他不是沒見過主修犯罪心理學的同學整日念叨書本條目,但是她不一樣。對她來說,看穿言語行為的意圖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回神了。他對自己默念道。上司提議調查小組一起聚餐是想加強凝聚力,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這麼說。腦海中的她推動着他接受邀請,不巧的是,他無法參加聚餐的原因也正是她。
“謝謝,但我就不去了。我要參加新鄰居的喬遷聚餐。”
同事挑了挑眉毛:“我還真不知道你如此熱衷社交。”
真田不自在地壓下帽檐,稍顯局促地解釋:“她的房子是我介紹的,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出席。”
“她?”“嘿你聽到了嗎?”“石頭要開花了?”
調侃烘烤他的臉頰,他口幹舌燥,找不出退路。
“去吧,這麼重要的事還不快點準備?”檢察官起身拍上他的肩膀,“記得帶花和葡萄酒。”
真田弦一郎對送花的含義毫無研究,也不怎麼喝酒。要給剛搬來的鄰居送禮物該選什麼?他被店員牽着鼻子走,祈禱大衆意義上的選擇是正确的。
來太早了,連落日都才剛剛站在她的門前,投下他忐忑的影子。
敲門,她的回應循聲而來。
“啊,真田先生!”驚訝在見到他的一瞬間轉為笑容,她餘光掃過他手中的禮物,掠過一絲失落,“您接下來是還有工作嗎?”
為什麼這麼問?他有些跟不上節奏。
“沒有,我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哦!”她的雙眼随着語調上揚睜大,“嗯……請進,雖然裡面還沒完全整理好……”
真田進門後将花與酒放下。她回頭後問道:“您不打算摘帽子嗎?”
确實,按照禮儀他也應該這麼做。可當他真的摘下時,一種近乎赤裸的情感襲擊了他。
“您來這麼早,我還以為您是接下來有事沒法參加聚餐,所以提前路過放下禮物作為替代……”
她一邊說一邊時不時回頭看他。太近了,沒有帽檐的遮擋,她目光與他的距離無限拉近,她的心觸手可及。
他需要做些什麼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的這些家具物品需要幫忙搬嗎,在晚餐開始之前你應該要把東西整理好吧。”
她對室内陳設沒有個人品味的執着,對他言聽計從。一陣忙活之後,他環顧四周。
下次她如果到自己家來,場面一定會很尴尬。他想到。因為現在她的家與他的是如此相似。
這是可以解釋的,畢竟是同一個房東,同一種戶型設計,布置相同也是理所應當。
一切都很好,直到聚餐開始,那個男人出現在她家門口。